——赵无恤向张孟谈偶然展现的,不过是人类万花筒般复杂多面的性格中一抹彩色的折影罢了。为了吸引张孟谈更心甘情愿地奉献自己,赵无恤有意使那在漫长生涯中消退得难以寻觅的、以至于带上了虚幻色彩的叛逆的碎片,在他面前变得灼热真切起来。倒也不能说他在欺骗张孟谈,张孟谈不够了解他,他却已经十足地了解了张孟谈,就像他十足了解自己的每个手下一样,他不费吹灰之力地笼络了这个服务多年,极富才华的年轻人,使他真正地向他屈服了。
赵无恤待人的手段十分高明,这几年来,不止是家臣,他在国人的眼中慢慢建立起了良好的声誉。除了荀瑶,他几乎能从容应对所有人,在谁也没有察觉的地方铺陈阴谋。只有荀瑶是他永远不能欺瞒的,是他迄今为止还不能收服的。当年的事在他心头缠绕太深,纵使他能够做出万分平静的神情来对待他,赵无恤仍然无法逃避那种尖锐的痛楚以及无法挽回的挫败感,他的平静是摇摇欲坠的平静。荀瑶轻易便能践踏他的自尊。
与他相反,荀瑶的声名在不断损毁,这不让赵无恤感到意外,虽然那个人的风度和魅力比起昔年只是有增无减,亲切面容之下的狠戾终究是渐渐被人识破。尤其在第三次伐郑的消息传出以后,认为荀瑶狭隘固执、一味追究私仇的人更多了,尽管他本人丝毫没有因此收敛个性。
荀瑶乘坐金黑色的车子,穿过绛都的街市,仪仗很盛大地来到赵无恤的府邸拜访。按照张孟谈的意见,赵氏就要跟随出征,朝堂上其他的大夫,自然不会与荀瑶相抗。对郑国的战争迫在眉睫,只等物资筹齐,便是向南前行的时候。这种关头,身为晋国的执政卿,荀瑶有必要前来与赵无恤商议战争的种种细节,顺便也将一些战争之前的事务交代给他办妥,赵无恤的官职是下军佐,荀瑶的下属,理当辅佐他处理国务。
他们拟定许多条项,作了许多假想,推演数番,赵无恤执行任务可算尽心,荀瑶的吩咐他一桩桩承诺下来,并且向他仔细说明解决的方案。他们两人这样在战争前夕谈lùn_gōng事的时候,不能说氛围完全正常,不过荀瑶的态度至少还算柔和,毕竟他久经沙场,不再年轻,明白不能重蹈第一次的覆辙。
期间,他们没有再说针锋相对的话,难得做了一回真正的同僚。到了很晚,是吃饭的时候了,赵无恤身为主人,甚至挽留荀瑶在府中用餐,荀瑶不知出于何种心态,居然没有推辞。冒着热气的菜羹和肉食端上来时,荀瑶刻意留心观察,没有酒,给他准备了酒但赵无恤没有,赵无恤不在他面前饮酒。
荀瑶今天原本没有抱着羞辱赵无恤、或是逼迫他的目的到来,一直克制自己,可这个颇值得玩味的细节一经发现,立即使他心中罪恶的嗜好蠢蠢欲动了。十多年前的往事浮上他的心头,这是否说明赵无恤仍旧畏惧他——至少是忌惮他?虽然不再提起,但荀瑶相信赵无恤没有忘记他作为赵氏太子参加的那次伐郑,正如荀瑶至今记忆犹新。或许他们现下讨论的事唤起了赵无恤屈辱的记忆,看着赵无恤面前没有摆放酒樽,因而显得空荡的漆案,荀瑶的内心隐约品尝到了胜利者的甜蜜。
“您过去很喜欢酒,如今已经戒掉了么?”荀瑶故意地问。
坐在东面的赵无恤闻声抬起脸来,他身旁是蜜色的烛火,映衬着深红的帐幔。在一片鲜艳的光影里,他的姿容普通又平庸,面上也丝毫没有光彩,完全无法与荀瑶相提并论。
赵无恤放下箸,清了清嗓子,慢慢地说:“多饮误事。”他的声音具有中年人的安详柔和,但荀瑶从其中捕捉到了若有若无的痛恨。
为了佐证自己的话,赵无恤几乎想也不想,随口吟道:“曰既醉止,威仪幡幡。舍其坐迁,屡舞僊僊。”这是一句讥讽醉酒大臣的诗,时机算得很精妙,吟诵的声音也很是可听。在赵无恤吟诵这一意味深长的诗句时,纤瘦苍白的手指轻敲案几的边沿,他那好像十分平庸的眼光,穿过被帐幔染成昏然的红色的灯火,漫不经心却异常锐利地向荀瑶投去。
——他是在讽刺我十年前的借酒装疯。荀瑶当即心想。他还是恨我。
可一句诗算得了什么呢?赵无恤的讥讽又算得了什么呢?他到底是非常高傲、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的。纵使是赵无恤的愤怒,除了给他增加一些陶醉的原料之外,仿佛也没有别的作用,因为那愤怒联系着无可奈何,荀瑶非常轻易便能予以还击。他笑了起来,在赵无恤锐利的注视下,他一口饮**了面前的酒,轻慢地扬起下颌。
“是啊。”他说:“像大夫这样的人,确实不擅长喝酒,你擅长的只有推辞而已。”
赵无恤恨他,赵无恤无法从往事中挣脱,他一定还记得荀瑶把酒樽扔到他脸上,芳香的液体带着刺痛侵入伤口;记得荀瑶劝说赵鞅废除太子,言辞狂妄的信件被赵鞅放到他面前,他记得在一刹那间心头涌起的那种冰冷的恨意,恨不得把他自己和荀瑶都撕碎的恨意。荀瑶马上就看清了隐埋在恨意之后他的实质——自卑、忌惮以及无能为力。
果然,赵无恤紧紧咬住嘴唇,几乎把脸整个儿埋进饭碗里。他忍耐着,大概花了一点功夫把自己从破碎的自尊中拯救出来,当他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