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的战斗,假如我叫你去打头阵,你去么?”荀瑶正在上方,居高临下又不以为意地问他。
“每个人负责什么,早就安排好了。”赵无恤出着神,依旧没有纰漏地回答:“临时更换计划,恐怕对战争不利。”
“果然是这样!”荀瑶也不多计较,大笑起来,说道:“你这人呀,真是傲慢得很。”
赵无恤没有应答,没有心思与他计较到底是谁比较傲慢的问题,或许荀瑶说的话也有些对的道理,要是换做别人,赵无恤的防守没有这么严密。他有时忍不住要玩弄那种危险而隐秘的把戏,故意采取荀瑶最讨厌的说辞,让对方扫兴。这不仅仅是因为赵无恤特别恨荀瑶,他无法洞察自己内心做这种事的缘由,荀瑶对他来说有些难以形容的特殊。
赵无恤猛地感到身上一阵寒意,意识到夜色已经很深了,他是为了缓解战争前夕的压力,才到军营附近随意地漫步,至于碰见荀瑶,是预料之外的事,为此耗费了过多不必要的时间。废话了半天之后,即使荀瑶还是一副不准备就寝的样子,赵无恤打算向他说出告辞的话了。
好在,在他想着怎么开口的时候,赵无恤如释重负地看见荀瑶从刚才的位置离开了,等他走到近前,赵无恤才瞥见他的指尖拈有一片桑扈的青色羽毛,应该是方才讲话时看见旁边的松叶间沾着,就摘了下来,好玩似地拿着。明亮的月色下,桑扈的羽毛泛着它主体身上所有的艳丽的色泽,荀瑶仿佛被青翠的颜色刺激,想起什么一样,将它在手里转了几转。
“温温恭人,如集于木。惴惴小心,如临于谷。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这首诗叫做《小宛》,因为诗中提到了桑扈,所以荀瑶断章取义地诵了其中的一句,用来形容赵无恤。诗句本身并不恶毒,荀瑶这么念出来,大约也没有夸奖的意思。只不过,荀瑶盛年的风度十分成熟,月华之下,连营之外,他手持片羽,面露微笑,随意咏诵的清秀姿态,本已胜过了赵无恤。荀瑶自己深知这一点,所以格外得意。
这是对赵无恤的一次还击,又或许是炫耀自己不亚于赵无恤的吟咏,总之,他还记得赵无恤对他的赋诗讥讽,并将它作为久远的对答。荀瑶的目光投向青色羽毛细密的管状纹路和一边磨损的缺口,轻描淡写地吟着,就像他不过突然联想到的,并没有什么深意。如果一定要找出他别有用心的证据,那就是他在诵赋时含笑地瞥了赵无恤一眼。
按照礼节,赵无恤还要答一句什么诗才好,荀瑶自己对此一向是凭兴趣来,所以那时候也没有答赵无恤。他猜想赵无恤是一定遵守这礼节的,但是赵无恤看了一眼月亮底下泛着幽光的青雀羽毛,便将目光转向了无尽的夜空,没有答诗。
一同回到晋国军营的路上,他们之间除了沉默什么也没有。战争前夕,赵无恤真的很害怕会再生事端了,他疲于应对和往昔过于相似的现在,荀瑶看出他非常希望结束那些试探和挑衅,甚至希望荀瑶就此熄灭掉对他的好奇,但他愈是这样,荀瑶就愈不会善罢甘休。
元帅和上军佐的营帐相隔很近,直到门口,赵无恤都没有说一句话。荀瑶明显流露出惋惜懊恼的神情也被视而不见。最终,赵无恤从容地、不无风度地施以荀瑶一礼,随即准备后退。
今晚的月色银白如霜,怎么甘心就平淡无奇地结束?与赵无恤一味地逃避痛苦不同,荀瑶的情绪高涨,举止异于往常,一想到明天的早晨,想到无法夺取的郑国,荀瑶的心又像被火灼烧似的,纯白的月光和桑扈留宿的痕迹很快就不会有了,取而代之的是功勋、战火、烽烟。
他扬了扬眉,举起一只胳膊,最终游戏般地做出一个逾越了他和赵无恤之间任何身份的动作,无论是同僚、仇人、上下级,还是两个普通相识之人都不会做的事。借着晦暗的夜色,他将那支青色的、艳丽的残羽夹在指尖,动作轻快迅速地塞进了赵无恤的被体温染热的衣襟。把手伸到他衣服里的一瞬,他感到自己几乎碰到了那个被他厌恶的人跳动的心口,在薄的白绢里袍的掩盖下,炙热的生命搏动着,他的指甲稍稍刮过丝织的衬里。荀瑶抽出手,赵无恤转过脸来,满脸难掩的惊愕。
“上军佐,你好像青色的小鸟,可惜没有羽翼不能展翅。”荀瑶以愉快的傲慢声音说:“虽然无法飞去郑国军营替我探看情况,不过今夜月色很好,你看见么?”
他不是说谎,因为他实在是太激动了,被毁灭之前的……被涂抹上血迹之前的银白纯粹的月色,荀瑶从心里不屑地认为赵无恤并不明白,赵无恤并不会因为玷污了这种月色而激动。即使感到兴奋,即使胸中的跳动加快,这个人也一定会闭紧他的嘴唇,绝不吐露半点,无论对他做什么,无论发生什么事,他都那样忍受了。正因如此,他的模样总是那么难看。可是会毁灭的,无论是郑国,还是赵氏,有朝一日,终究会被烽烟笼罩消逝而去。
荀瑶从鼻子里发出一声笑。
☆、第 21 章
晋国的军队不费吹灰之力便攻下了南里,不知是否国中有难的缘故,郑人的斗志并不高,稍一与晋军交战,马上就退走了。荀瑶坐在**着主帅旌旗的战车上,沿着凌乱的车辙追赶向首都逃去的郑国军队,神色益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