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小孩儿好奇纯白的目光落到自己身上,老五被压抑的表演欲膨胀到了极点,眉飞色舞道,“你年纪小,不知道,当年你胖子叔叔和你叔那是号称喋血双里藏一根铁棍儿,放了学就在焚化厂的小树林里边跟人火并,你叔打架最猛,单枪匹马就敢挑十几人。有个怂货,吃了亏不敢找你叔,叫了家长告到学校里。他老子坐了两年牢,刚放出来,提把菜刀冲到校长室,扬言要宰了你叔。当时你叔举起一条凳子腿,就往自己脑门上砸,那血,哗啦啦的跟喷泉似的,可吓人了,老师全吓蒙了。你叔面不改色用手一抹,眼睛都没眨一下,盯着那傻逼的劳改犯,说,‘你丫有种就弄死我,弄不死我我他妈总有一天弄死你’……”
遥想从前,老五跟原地满血复活似的,一不小心,就把方牧当年作为一个中二病重度患者的光荣历史全给抖落了,回过神,看见小崽子全神贯注的神情,一双乌溜溜的眼睛跳动着兴奋和紧张的火焰,一拍脑袋——完了,坏菜了,好好的一孩子,可别被带上了歪路,孩子他叔能把他当柴劈了,赶紧欲盖弥彰地咳了几声,亡羊补牢,“当然,打架是不好的,好孩子都不应该打架。那个,你还是应该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以后出人头地,当科学家,当宇航员,挣好多钱孝敬你叔。”
可惜,老五的那些充满诱惑力的血腥字眼已经化作一道道流光飞入方措的脑海中,织成光怪陆离引人遐想的江湖梦。
病床上的女人安静地睡着,好像连呼吸都没有,像一具尸体。因为生病,两颊深深凹陷,两道法令纹深得如同刀刻上去一般,即便是睡着,也能够依稀窥破女人严苛的性格。一头烫染过的卷发因为长期没有打理而失去了光泽,如同稻草一样堆在白色的枕头上,发根不知何时已变成了灰白色。她已经老了。
方牧蓦然意识到这一点。他站在病房外面,隔着门上的玻璃窗看着,心情说不上是难过还是什么,他想他是天生凉薄。
医院的味道总是不那么令人舒服,方牧转身离开了病房。走廊里空荡荡的,只有一个护士搀着一个小老太太慢慢地走着,老太太拉风箱似的喘息听起来像是死神的召唤。方牧低着头,一边走,一边浑身上下地找烟。一个提着保温瓶的男人与他擦肩而过,朝方牧来时的方向走去。
方牧终于找到了烟,看见电梯门刚好开了,赶紧走进去。那提保温杯的男人忽然转过身来,有些迟疑地叫道,“方牧?”
方牧抬起头,看到一张清清窄窄的好看的脸,电梯门缓缓合上。
方牧愣愣地盯着光亮的电梯壁自己的人脸,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那是方敛。
电梯很快到达一楼,方牧迈步走出,一直走到住院大楼外面,终于迫不及待地将烟叼到嘴上,点着了,深深地吸了一口,冲天吐出连续的烟圈。后面有人急急地叫方牧,方牧转过身,看见方敛,手上还提着保温瓶,大约怕是错过,他是走楼梯下来,气喘吁吁的样子,但风度依旧,疾步走至方牧面前,问道,“方牧,你回来了?”
方牧夹着烟,可有可无地点了点头,隔着薄薄的烟雾打量经年未见的方敛——还是那个方敛,瘦瘦薄薄的,经常抿紧了嘴唇,令人联想到坚毅内敛什么的,眉头总会习惯性地微拧着,很少笑的,但偶尔一笑,真是纯洁得要命,跟方牧绝不是一路货色。
当然,从遗传基因学上来讲,他跟方敛没有任何关系,不像也没什么奇怪的。
方敛目光忧郁,问:“回来了怎么不回家呢?”
方牧露出一个痞痞的笑,他长得好,这么一笑,几乎有种妩媚锋利的感觉,却也让人无从下手。方敛晓得撬不开方牧的嘴巴,只好换了话题,“你过来看阿姨?”
方牧漫不经心地点了下头,将烟灰弹得老远。
方敛的眉头皱得更紧了,眉心皱出一个川字,忧郁沉重得如有实质,“那你知道阿姨的情况了?”
方牧扭着头望向别处,嗯了一声。方敛叹了口气,不说话,两个人沉默地站着,很久,方敛开口,“方牧,其实阿姨很想你的。”
☆、第七章
方措敏锐地察觉到方牧心情不好,他想不出原因,趋利避害的本能让他谨慎地不去碍方牧的眼,在迫不得已两人必须待在同一空间的时候,也放轻呼吸,尽量将自己伪装成墙上的一抹蚊子血。
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方措期末考结束,连报告单也来不及拿,方措就被狗似的拎进车内。方牧一句解释也没有,一脚轰下油门。
初冬的阳光薄得透明,草木一片枯黄,天际有孤鸟掠过。方牧将车子靠边停好,把方措拎下车,一声不吭地前走。路况很差,到处坑坑洼洼,方措迈着小短腿费力地跟着,不一会儿,就被落下了一大程,他抬头看前面的方牧,他走得很快,每一步都坚实地落到地上,步子跟步子之间的距离都好像丈量过,根本没有注意到落在后头的方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