叁章 · 锦瑟 '二'
“妈妈,火火。”
酒足饭饱,打了个小嗝,旻夕不甚安分地探出身子,攀着雕栏看对街的杂耍艺人。许是见我先前光顾喂女儿,自己滴水未尽,许是念及往后深居宫中,难有机会这般无拘无束。对视一眼,朱雀守抱过刚认不久的义女,起身下楼,不消片刻,便见高人一头的颀长身影抱着兴奋不已的旻夕,隔着人潮看那颇是危险的表演。可小家伙拉长脖子,叽里咕噜地絮叨,似要义父走得近些,好让她碰那明晃晃的火焰。望着沟通费力的两人来回拉锯,我莞尔摇首:“宫里不比民间,寻不到乐子,过会买些新奇的小玩意带回去给她解闷。”
客晟不置可否,凝望那张肖似胞姐的小脸,眼神渐深。
“微臣代家姐谢过殿下。”
良久,他压低了声,淡淡道谢。我微怔,愧然摇首:“她本是苍家人。现令她改了姓氏,是我对不起夫君和姐姐。”
不若现代的年轻人盛行不婚或是丁克,淡漠传宗接代的观念。对古人来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断子绝孙尤是大忌。现在旻夕改为茈姓,亦然无人知晓苍家另有一子流落民间,旁人眼中的兰沧侯府已然没落,不知现下远在澜翎的母亲,可会怪我让他们苍家绝了后……
“殿下身不由己,家姐自会体谅。”
听他反过来劝慰,我强笑了笑,然见邃眸沉静如初,却隐难以言喻的哀凉,轻抿起唇,在彼此杯里斟满了酒,举杯相邀:“世事往难两全,客大人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兴许他为谋仕途,确是不择手段。可被人道是踩着祖母的尸骨,攀附归氏一党,实是言过其实。毕竟归仲元先将他推到风口浪尖,得此孽果,亦是为非作歹的蔺少初咎由自取,他不过弃了所有的顾虑,秉公断案。如若当真赦免恶迹斑斑的蔺家少爷,方是有负皇天后土。
“一个人就该有自己的见地,特立独行。”
这般不加掩饰野心的男子绝要比笑里藏刀的小人强上百倍,适才在灵堂看他拜祭祖母,虔诚亦是发自肺腑。我浅笑淡说:“甭管别人怎么看,自己问心无愧便好。”
仍是云淡风轻,可邃眸渐然柔和,却之不恭,他仰首,面不改色地饮尽杯中酒,我却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未料这埋藏地下六十年的白酒如此之烈,不堪滑喉而过的辛辣,顾不得仪态,微偏过头,抬手猛扇起火辣辣的舌头。
“给我一杯温牛奶。”
唤来小二,问他要杯解酒保胃的牛奶,可这里到底不是遍地便利店的现代,且是除酒以外,惟有凉飕飕的井水供君任用。我苦笑,令他盛碗温水给我,然见小伙子杵在原地,怔望我去了轻纱遮掩的面庞。
“没听见夫人吩咐吗?”
许是以为小二以下犯上,客晟皱眉,漠冷轻斥。少年人适才回神,红了脸,结巴着朝我连连道歉。我莞尔摇首,可见近旁客人纷纷侧目,从容转过头去,放下面纱:“我该去整容。”
说着匪夷所思的现代词,我指了指脸,对面露惘色的男子笑道,“虽然做美女没什么不好,可以吃香喝辣,还能逮到像我夫君那样的世家子弟做相公。不过我现在是半个男人,长得太漂亮,反是负累。每天工作的时候,满堂同僚总给这张脸勾走了魂,害得我演讲半天,结果都是白费唇舌。”
听我前半句自吹自擂的大白话,客晟神色复杂,可提起他亲眼所见的诡谲场景,似笑非笑。
入朝参政后,我虽是啼笑皆非,可总算明白苍秋当年竭力反对我出外工作,并不全然因为吃醋小心眼。往昔混迹脂粉堆,尚无自觉,现和几十个大男人共事,即使扮成男人,学起大老爷们的措辞,可在亲王近前,能保定力之人,屈指可数,以至几位老臣私下委婉请我早朝期间目不斜视,只须瞧着御座上那个我最厌恶的男人便好,乃至友善建议我不妨学一学去世的相公,出入乾元殿的时候,戴张遮脸的面具,既能规避大臣们因是走神而耽误国家大事,亦可方便彼此面对面地交流,可谓便人便己,一举两得。
“回头给我介绍枺莱城里最好的铁匠,我秚打副青面獠牙的鬼面具,吓吓他们。?br /
我半是玩笑,半是赌气。客晟不置可否,淡淡阖眼:“遮了也好,这样就不会被表相迷了心窍,看不到真正发亮的东西。”
闻言,我受之有愧,笑笑,未再开口。相默良久,直待小二端来解酒汤,他睁眼淡说:“今儿个谢谢您。”
知他谢我邀他同游枺莱城的本衷,我恬衏襵艘⊥罚骸澳憬珪f夕让给了我,这份谢礼,实在微不足道。”
纵是问心无愧,可亲手毁了祖母最后一桩心愿,无甚遗憾,亦是自欺欺人。只是在祖父面前,他断不示弱,众叛亲离,没个说话的人,沉郁无处宣泄。如能令他最是疼惜亦是唯一的亲人相伴左右,哪怕短短几个时辰,亦可聊慰他不为人道的黯伤。幸而这并非我一相情愿,望向底下人朝中那抹分外显眼的小小身影,他笑意渐柔:“这孩子是姐姐留下的宝,也是笔偿不清的债。”
用性命换来孩子,赎他自由,终此一生,亦难偿清。邃眸遽黯,转望向我:“既然姐姐故世,这笔债只能还给旻夕现在的娘亲,如若往后您有盼念之事,微臣定当赴汤蹈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