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喝了一口珍珠奶茶,吐出一粒“珍珠”在桌上,指着它:“呐,就这样啦,别想了,走吧。师姐,麻烦给个打包袋!”
大个儿心里明白他的头发今天保不住,在集体荣誉的面前“斩首”行动势在必行,反抗也是雷声大雨点小。理发师不知其中玄机,剃起他来就像养了三十年绵羊的老牧民,三下五除二:“十块。”
我和大个儿走在夜幕下的校园里。
白天走在这条路上,恨不得路边的树能多长出几片叶子,把阳光阻隔得再彻底些,最好能连热量也拦于树冠之外,晚上再走这条路,却想踮脚伸手拨开那些枝桠,借一缕白霜看清身边人的容貌。
依稀月色下,某人的轮廓更显立体深邃,眼中隐约闪动着欲语还休的光芒,他轻轻唤我:“小华金啊……”
我对这个称呼已经习惯了:“嗯。”
大个儿被剪的明明是头发,表现得却像是被人扒了衣服,怯生生地问:“是不是降温了,我怎么觉着好凉呢?”
“没降。”我尽量不笑得太大声,“是你头发短了,物体表面空气流动速度快,散热快。”
大个儿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脑袋。
理发师跟他无仇无怨,剪的发型干净利落无功无过,并没有我形容的“珍珠”那么夸张,还是稍微留了些情的——一个中规中矩不会成为将来不堪回首黑历史的发型,就是学校理发店能给他的最大的善意了。
“这里,这里,”大个儿用两只手分别测试两侧头发的反作用力,“给我剪歪了没?”
我诚恳道:“没歪啊,露出额头,特别好看。”
没有了那些喧宾夺主的赘饰,他整个人都换了一副面貌。这面貌是借新发型才得见天日的,档次却又高于这个发型的质朴意味,就像摆在同样盒子里的鱼目与珠,也分三六九等,直白些说,就是看脸。
我都这么说了,他心里仍没底,一路问我这个那个,不停喊我的名字,小华金啊,华小金啊……
“等等。”我在宿舍楼不远处止住了脚步,客气地与他商量,“你为什么叫我要加个小字呢?我并不小啊,我比你还大呢。”
大个儿在百般纠结之中抽出空来对我笑了笑,眼神之意可能是:你自己品品。
我:“……”
“我叫你华小金,你也可以叫我点儿什么啊。”大个儿突然大舌头了,说话说得扭捏不清,“要不你也想个呗。”
我:“闵大丘?”
大个儿拿身子撞我一下:“诶,难听死了。”
我:“……大闵丘?这更难听呀。那你想叫什么嘛?”
“嗯哼哼,”大个儿以他本人为轴心,摇摇垂在两边的手臂,“嗯哼哼。”
我:“……你在说什么哦。”
大个儿的脚抵在石阶边缘蹉了蹉,我仿佛看到这级石阶正在变得像我曾经失重滑倒的那阶一样,渐渐光滑溜脚。从此阶向上,还有二十多级台阶才到宿舍楼下的主路,这一条小路上零星有几对情侣,好像从来不曾分开过地扯着手,四目相对,其中有和大个儿动作差不多地摇晃着自己的姑娘。
我释然了:“大丘?”
大个儿拍了我一掌,出手看着重,落在我身上却轻若无物:“嗯哼哼。”
我:“大丘丘?”
“哎,”他像听到了定身的咒语,定格了一秒,随后自行冲破禁锢朝我张开双臂,还闭上了眼,“华小金……”
我忙拦住他逼近的怀抱:“你干嘛呢?”
大个儿羞怯地小声道:“不干嘛啊,抱一下你。”
“疯了么你?”我睁大眼睛环顾四周,好在周围的人均顾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你抱我干什么?”
大个儿振振有词,只差拿出证据:“那天在电子阅览室不是也抱过嘛……人家都在这儿抱呢,就一下啊。”
“……”我:“神经。”
这三者之间天差地别,怎么能划上等号?
宿舍楼走廊里正是热闹的时候,上下楼打水的,走街串巷的,倚在墙上聊天的。大个儿一经过,有自来熟的同班同学朝他吹了个口哨:“哪剪的头?”
大个儿腼腆地笑笑:“超市那边。”
我听了在心里哈哈大笑——这和头发是在哪剪的关系不大,同一位匠师雕刻不同的材质,成品还大相径庭呢,知道在哪剪的有什么用?
和他被调到同一方阵的另一人打量他一番:“精神多了。”
“谢谢。”大个儿微一点头,点得含蓄而内敛。
此时我才发现,我从前教错了他。
大个儿根本不用像有些人一样太过夸张地连连点头或挥手致意,堆庸俗的笑容,打假情假意的招呼——那些是流于表面的交际应付,做出的人笑不由衷,得到的人也不当一回事,这样的人际交往过目即忘,不免落了下乘,更像是半生不熟却又久居邻里的街坊邻居,无情可表时才牵动的肌肉。
大个儿与他们不同,他的眼波似会流转,唇角仿若含情,一点头,即致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