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人们争相传颂的赵无恤的大惊小怪,荀瑶仅是向上翻一翻眼睛表达不屑的态度。荀瑶和儒家的学者们不同,认为赵无恤过分小心、杞人忧天,是他十足卑贱的证明,是他从身份卑微的童年时代遗留下来的恶习。
“自卑已经把他折磨成了这样。”荀瑶想了想,又说:“不过这不能怪我。”
荀瑶背着手从室内出来,从残雪未消的道上走过,微弱苍白的雪光映在他染成木桃色、曲线流丽地绘着的凤鸟衔花纹样的下裳上。智氏崭新华美的庭院里堆积着春天的最后一场雪,雪在太阳下开始消融,变得坑坑洼洼,好似群山与幽谷的形象。春天的日光灿烂耀眼,挂在门框下面的帘栊全部卷起,为了主君能及时看到今日的晴空。
荀瑶环顾四方,他现在不会觉得这样的景象新奇了。他向远处的春日之空眺望,手中持着杯盏,特别愉快地品尝盛在华美容器之中的、智氏宅第内储藏的酒,预想这在接下来的战争中,赵无恤还会有什么奇异的举动。他一面冷笑,一面对赵无恤徒劳无功的虚伪发自内心地不屑。
他总要找到一个时机,彻底地毁灭了这个人,毁灭了智氏视若眼中钉的赵氏。
——赵无恤害怕灾祸到来,可是,倘若赵无恤和赵氏将来真会有什么很大的灾祸,那多半会是我造成的。
荀瑶隐隐约约觉得自己这个想法非常新奇刺激,略微发甜的去年的水果酿成的酒,在他舌尖和喉头腻密地氤氲开来,更加振奋了他的精神。浅金的日光和朦胧的雪光中,清冽的液体泛着诱人的色泽,氲出一阵阵浓醇的香气,不安分地在错银的铜容器中荡漾,荀瑶微笑地俯下头去,仿佛从这一湾醉乡里,能窥见迷离的幻梦的终点,能窥见所有疑题的答案,以及由古至今的真相的碎片。
☆、第 23 章
赵无恤坐在堂上,静静地看向走上前来的张孟谈。
张孟谈按照他的示意在侧边的位置坐下了,那里早准备好一张锦面的软垫。开口汇报情况之前,他转过头望着原本侍立在下面,听赵无恤训话的他的嫡长子。这孩子如今已经长得很高,虽然还没有到改换发式的年纪,但面上已有了一点沉静的神色,身穿秋色里子的青绿的衣裳,姿容非常可喜,不再是张孟谈第一次见他的时候那个跑动玩耍的稚子模样。
张孟谈之前去外地办了很长时间的事,刚回来不久,觉得这孩子比上次看见又要成熟了,十分惊喜。他心里盘算着,孩子长到这个年纪,听父亲谈谈政事似乎也是应该的,因此以为赵无恤不准备让他回避。谁知道,赵无恤抬了抬手,仍旧是做了个叫他出去的姿势。
果然,那孩子脸上露出一点不解、一点愤恨来,想必已经遭受这种待遇很久。但他不敢直接表达,仍是犹犹豫豫地说:“父亲……”
“去给你的母亲请安。”赵无恤说:“我教育过你,这种事不可疏忽。”
他的神色和声调没有特别的改变,张孟谈却察觉到他的态度非常严厉,想必堂下那孩子也已察觉。可他还是没有出去,反而低着头,有点委屈不安地小声回答:“母亲又会问我,今天父亲和我说了什么……”
屋子里一时静默。
张孟谈担忧地瞅着赵无恤,同时又为自己不经意间探听到了这个家庭内部的矛盾而感到尴尬,有点坐立不安。听这孩子的话,想必是赵氏的主母不满赵无恤对待嫡长子的态度,又不方便直接探问,所以每日在儿子身上花心思,逼迫得这个小少年两头为难。
赵无恤听见他这么说,叹了口气,神色反倒稍稍缓和了。良久,他才轻轻地道:“我会和她说的,你去吧。”
这一次似乎没有再磨蹭的理由,那孩子行过礼,很快地倒退着走出去了。
“其实……”张孟谈想了想,觉得这么说很不好,可实在又是想说:“即使未来不做赵氏的主人,毕竟是您的长子,有些事情接触接触也不坏。”
赵无恤若有所思地看着儿子离去的方向,苍白地微笑一下,摇了摇头:“正因他是空同子的第一个儿子,我不得不愈加提防他,我怕他有一天把握住机会。”说到这里,他略略停顿:“这对他来说很过分,可谁让他生成了我的孩子呢。”
张孟谈凝视着主君的侧脸,猛然想起他第一次来到赵氏宅邸时,赵无恤站在屋内窥看落雪的室外的情形。屋子外面的太阳光透过繁琐的窗户,微弱地映在他脸上,他的神情和那时毫无二致,被深深的自责缠绕着。赵无恤突如其来的阴暗和自卑几乎已经成了习惯,张孟谈还想开口说话,却又实在说不出什么来。赵无恤已经把眼光转回了他身上。
“赵周在中牟情况如何?”主君问道。
“很好……”张孟谈回答:“他办事很少出错。”
他一面说,一面观察赵无恤,赵无恤似乎松了口气,张孟谈心下一片清明。赵周是赵无恤长兄赵伯鲁的独子,赵伯鲁去世后不久,赵无恤就把赵周封在代地,等赵周成年了,又把他派去中牟做官,并嘱托张孟谈对他多加关照。中牟是张孟谈一开始驻守的地方,赵氏的重邑,由此可见他对这侄子的重视。旁人不清楚赵无恤的想法,所以不认为是什么惊天动地的事,但张孟谈知道赵无恤不打算立自己的嫡长子,加上他这些日子对赵周超乎寻常的注意,能猜出个大概。
“……我总要还给他的。”赵无恤浅褐色的眼睛在暮色里微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