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在楚南大约只待十来日,礼部侍郎就想离开了,楚南这地方穷乡僻壤枯山恨水的,就算景色壮丽日日看也看腻了,越发想念远在天边似的皇帝情人,于是忖度再过两天便转去二河,与自家老三一家人相聚几日后,直接返回京城,不再沿途逗留游玩。
这天礼部侍郎逛得索然无趣,走累了,随性在路旁茶棚暂歇喝茶,漫不经心道:“瞧这楚南自成格局,人民不识天子,只认楚南王,倒像一个独立小国了,小渺,你说是不是?”
魏小渺谨慎应话:“小人不敢妄语。”
二人惬意闲聊,礼部侍郎问他:“这边的亲人还在吗?”
“死了散了,这里没人记得我。”魏小渺淡淡道,眼神却难掩一丝黯然。
他幼年居住的村子在楚南主城外约二十里的山谷间,被盗匪数度洗劫,村民非死即逃四散流离,村子成为废弃荒村,再无人居住。
他隐约记得村子中几个年龄相近的玩伴,其中一个叫大狗的男孩是猎户的孩子,体格比其他小孩壮实,因此成为孩子头,会带着他们玩,但也会欺负他们。
大狗特别爱欺负他,喜欢掐他的脸,小孩子手劲控制不好,常把他掐青一块,大狗辩说是他太白太嫩,轻轻碰一下就青了,才不是他太用力。
不过大狗总会把他娘做的甜饼和他爹采的野果分给他吃,也会用肩膀驼着他去掏鸟窝,他们会先将枯叶子堆起来用火点燃,再把掏到的鸟蛋丢进燃烧的枯叶中,等叶子烧完了,鸟蛋也熟了,小孩们分着鸟蛋吃,大狗说他太瘦所以会多分他两颗。
他想起烤鸟蛋的味道香弹微甜,一口一个,对小孩子们来说是相当美味的东西,大人们任由小孩子去掏鸟蛋,当做额外的营养补充。
不过念佛的外婆却不喜欢他掏鸟蛋,说这是杀生,可却不严厉禁止,毕竟家境困苦饮食贫乏,瘦得他皮骨相贴拈不出肉来,外婆看了也是伤心。
魏小渺一边陪礼部侍郎喝茶,一边回忆,倒没有太多的悲哀愁绪,时间过得太久,而且当时年纪太小,很多事都忘得差不多了,偶尔想起,觉得好像已经是别人的事了,只馀一丝沧海桑田的伤感。
“我还是很好奇七王爷为何要来这儿,小渺,你知不知道?”礼部侍郎若有意、似无意的再问,此人大约是吃饱了太闲太无聊,想找话茬胡侃。
“小人确实不知。”魏小渺对于不能妄加揣测的问题,一律给予最保险的标准回答。
即使知道也要说不知道,这是他长年以来学到的最重要的一件事之一,做为最靠近皇帝的人,嘴必要比蚌壳更紧更死,什么话能说、什么事不该说,都要比他人更懂分辨与判断,否则岂止一句“祸从口出”能善了。
礼部侍郎慢腾腾喝口茶,施施然道:“说不准,七王爷是想把楚南当成聘礼送给你。”
这话可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了,沉稳如魏小渺一听也不由得大惊。“李大人?!”
他最不想听到的,正是这样的说法,这说法可陷他于媚王祸国的不义之地,足以令他罪该万死。
礼部侍郎瞧他脸色都发白了,连忙道我乱猜的别认真,转移话题说若没什么特别打紧的事,就要到二河去,询问他的意思:“你呢?”
魏小渺踌躇至今仍不知如何答覆,依旧犹豫不决,对此事旁徨的很。
礼部侍郎将他的犹豫和旁徨看入眼中,虽然一向懒得管闲事,但实在忍不住想劝导:“小渺,你是一个值得敬重的人,不需卑微了自己。”
魏小渺秀气的脸微露一抹苦笑,难得表现出真实心情,极谦卑的回道:“做人家奴才的哪能不卑微,尤其如我一般的阉奴,纵使荣华富贵甚至得权重任又如何,到底还是五体不全的非人。”
礼部侍郎闻言,什么都不再多说,因为多说无益,当尊卑观念已根深柢固,不是三言两语能轻易扭转,魏小渺所失去的,不仅仅只有身体一部份,连灵魂都跟着一起残缺了。
兴许他留在楚南是好的。礼部侍郎心想,对宋炜生出少许同情来,摊上这么个认死理又钻心眼儿的主,看来他们之间还有得磨了。
魏小渺虽自屈卑微,却将礼部侍郎的话默默搁在心上,十分感谢他的诚挚之言,感谢他从未看不起他。
其实,他明白不应如此贱视自己,然而“奴才”二字刻骨入髓,拔除不掉,心底总有个声音告诫着他:
你一个奴才岂可与王爷齐肩而立呢?折煞你自个儿就罢了,倒要损了王爷的福。
该选择离开或留下,坦白说,除了自卑的奴性之外,他心里对于留下感到万分害怕。
得不到的总是最好的,他在京城听闻过太多富家贵人对名妓红伶浪掷千金,只求春宵一刻,可赎去做妾后不久,不再视春宵为良宵,甚至不再宠爱疼惜,轻则冷待打骂,重则转卖给别人或逐回青楼,情比纸薄让人透心寒。
他害怕七王爷真正得到他之后,如同此般,假使有朝一日厌腻了,对他弃之如敝屣。
他想,若到那时,他定然生不如死,并可能做出非常可怕的事情……
——魏小渺,总有一天,你的下场一定会比咱家更悲惨,你也不得好死!
凄厉鬼嚎犹回耳际,难道自己一辈子,注定被这句话束缚至死吗?
——魏小渺,今生今世,我对你的执念,必至死不休。
另一个低沉音嗓同时浮现,他是否能相信这句话,并从这句话中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