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面的血墨映入眼中,还未看清写了什么,朱翊钧的眼眶就红了。他直着眼睛,把纸递回给张宏,“念念。”
皇天在上,祖宗有灵。妾郑氏,乃大明朝第十三帝之妃。妾自备九嫔之选,侍执巾栉,倚蒙圣恩,诞育皇嗣,兢兢夙夜,愧无图报微功。今储位空悬,奸佞当道,蔑妾以污名,脱簪待罪,命不可惜。祖宗在上,若妾实冤,他年六月飘雪。
跪着的朝臣听罢,面面相觑。
郑梦境的意思很简单,自己是冤枉的,什么都没做。哪怕拼了这条命不要,也要自证清白。
说得更直白点,你们能死谏,我也能。
朱翊钧把纸从张宏的手里夺过,扔向下面,“你们自己看!”他站起身,匆匆离开。史宾跟在后面,“娘娘此时在太庙前头跪着。”
纸落在申时行的面前,他是第一个看的。看完后,他若有所思地望着渐行渐远的朱翊钧的背影,心情沉重起来。
不消片刻,短短一张纸就传遍了大半。
申时行第一个走出乾清宫,方才史宾说的清楚,大家都听见了。
天子是往太庙去的。
有第一个,就有第二个。朝臣们呼啦啦地从乾清宫纷纷走了出来,向太庙的方向前行。
他们到的时候,只看见太庙前围起了步幛,步幛外跪着三名皇嗣。
看到三位皇嗣也跪着,绝大部分朝臣就又收回了先前起的恻隐之心。还说郑氏无城府,她要自证不惜命也就算了,竟还连带上了皇嗣。这不是叫天子心软吗?
忽听步幛内朱翊钧的厉声高喊:“速速唤太医!”而后,就见他怀抱一人从步幛内疾步走出来。
百官们低下头,纷纷给天子让路。
那怀中之人当就是郑氏了吧,申时行稍稍抬头去看。明黄色龙袍与血红色的裙交相辉映。他有些怔愣,甚至忘了要收回目光。
张宏没有立即跟着朱翊钧离开,他年纪大了,腿脚不便,跟着一道去的是史宾。他慢悠悠地经过百官跟前,声音不高不低,说不出悲喜,“皇贵妃娘娘滑胎了。”
鸦雀无声。
朱常溆被弟弟扶着站起来,他径直走到黄凤翔的面前,往前一步,拜了一拜。“先生,学生有一问。”黄凤翔赶忙还了一礼,“二殿下但讲无妨。”
朱常溆避开先生还礼,“先生曾教我,事无证,当三思。请教先生,今朝臣以性善妒,涉国本为由,诽我母亲,可有证据?”
谁也没有说话。当时大家闹得正厉害,根本没有想过这些。
黄凤翔却是不得不说话的拿一个。寒冬腊月,他发现自己在朱常溆的灼灼目光中出了汗,“无证。”
朱常溆得了答案,朝黄凤翔一拜。而后走到于慎行的面前,照样先拜,再问。“先生曾言‘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并举汉高祖和本朝□□为例,以示只要心系万民,便为大德。学生请教先生,明德皇后仁乎?慈乎?德乎?”
于慎行道:“明德皇后开创《起居注》,教异母子精心,起居节俭,不以贵而奢。楚王案中,多次劝汉章帝宽宥。仁也,慈也,德也。”
朱常溆不像先前那样,得了答案就离开。他上前一步,拜谢于慎行对自己的指点,后退一步,再次上前一拜。“先生可知,明德皇后乃伏波将军马援之女,今石柱土司马千斛乃是其同宗后人。”
这句话的意味就深了许多。如果说之前问黄凤翔,是指责朝臣无证无据,空口诽谤郑梦境。那么这句话,就是指明《闺范图说》新增补之后所添加的第一位明德皇后不仅在过去来头不小,并且连着现在。指责郑梦境,就得捎带上明德皇后,而马千斛是马家族谱上有名有姓的马援之后。
土司是当地的土皇帝,说翻脸即刻就能挥兵开战。
于慎行没有回答,朱常溆也不在意,他要问的还有。
“申先生大才,乃嘉靖朝之状元,父皇之帝师。学生请教,子曰:三年无改于父之道。若父在,改也不改?孝也不孝?”朱常溆在朱常洵的搀扶下挺直腰,“母亲遭奸佞诽谤,身染污名。我等自愿请罪,望祖宗显灵,除奸佞,证清白。”
朱常溆说得很明白,他们和郑梦境一起跪在太庙前面,不是因为郑梦境的要求,而是他们几个孩子出于孝道,出于圣人言。
几番话说完,朱常溆也走了。虽然一瘸一拐,看上去很没有气势,但每一步都踩在在场所有人的心里。
可惜非嫡非长。不知道多少人心生这样的想法。
申时行回过神来,当下安排了几个人同自己一起回乾清宫去。
这事儿绝对还没完。申时行已经做好了准备,会龙颜震怒。几个官职低微的小吏倒是可以走,但身居高位的,诸如内阁的大学士,还有刚才跳得最起劲的,一个都不能跑。
乾清宫的地龙比他们刚刚离开的时候烧得还要旺,热得他们一进去就出了满头汗。
申时行他们在外殿站了很久,后来还是张宏看不过去,让小太监们搬来了绣墩让他们坐下。
朱翊钧很久之后才出来。他不意外地看到了还有人在等着自己。
“皇贵妃方才生下一子,”朱翊钧笑得很神秘,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下面每一个人的表情,“是死胎。”
申时行赶忙跪下,“臣等死罪。”
朱翊钧开心地笑了起来,笑得特别大声,“朕骗你们的,是皇女,不是皇子。”他擦了擦笑出来的眼角泪花,望着好似舒了一口气的朝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