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8.名花艳丽
卖完花,踅出花市,胡岩脚步下意识地就往“大力丸”家方向走去,“大力丸”是省歌舞团演奏手,五大三粗,给人感觉他成长过程中尿素一定没少使,在他家的,一定还有另外四个人:打爵士鼓的“麦当劳”,吹小号的“黄瓜”,合成琴师“芝麻糊”,和吹萨克斯管的“虾米条”。那几个人是歌舞团乐队尖子,真正能挣点钱的演出,他们是中坚力量。最近他们正在给“野玫瑰酒吧”音乐茶座业余伴奏,邀请他参加进去拨电吉他。当然他们拉他的主要目的还不在“电吉他”,他们需要他选曲配器厥借助他的社交网络。
那几个人很忙,茶座、舞会。乱七赠撇日还正积极与几家音像社联系,想灌制几盘摇滚乐磁带。有了资本以后,他们想彻底从歌舞团脱离出来,组成一个小型漂泊乐队,当游吟歌手游走四方。名儿都想好了,叫“来福灵”摇滚乐队,“队歌”就用“我们是害虫……”
今晚又有演奏。上午睡足了,下午他们便都习惯性地聚在“大力丸”家,听听“硬壳虫”磁带,或是看看迈克尔?杰克逊等等走红歌星们的演唱录相。他没有答应入伙,只是跟着在偶尔的伴奏中凑凑热闹,排遣一下心头的郁闷。而真正入伙,那就是另一回事了。想把他从马阳那儿掰下来,“大力丸”他们怕还不行。他们可剜不动,远了去啦。
走到街转角,胡岩倏地站下了。想到马阳他才想起,马阳外出不在家,每天收摊后他无疑先该上那儿去关照一下的。
马阳上到坡顶,坡那边的独楼小院渐渐迎上视野。楼顶、院墙、白亮亮的大门……这时远远地,马阳看见路面上有个人影一闪而逝,好像是由马路对面穿过。他看见他的时候,那人已匆匆拐过了一个宅院转角,引起他注意的,是那人影在转角消失的一瞬间,似乎有一只白手套闪了一下,对,是一只。这人怎么只戴一只手套?……
这念头像只蜜蜂“嗡儿”地一下从他耳边飞过,淡淡地消逝了,他旋即便不再理会它。时间尚早,女儿这会儿恐怕还不会回来……散淡地走着,可愈临近家门,他便愈觉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大对头。看看大门,大门关得好好的,院里也如以往一样静谧无声。但还是什么地方有点异样——他的直觉从来不会出错。想到这儿,头皮不觉蓦地一紧,他急急奔跑几步,伸手按下了门铃按钮。
院里一无反应。
他的心似乎立刻僵固了,他想起了那只白手套。掏钥匙的手有些发颤。总算插进了锁孔。开开门……
老伯父不省人事地躺在地上。
里面房门,四敞大开……
画院院长龚尚元家,地地道道一派书香气。不过祝大宅进门时,老先生可并没在作画,像个瓦匠似的,正和泥呢。说他跟个瓦匠似的,其实连瓦匠也还不如,瓦匠总还有个瓦刀之类家什,他干脆两手插进去,捞起来看。
自然他和的不是泥,而是花土。阔叶腐殖土、针叶腐殖土,猪粪,河沙,四合一。
再兑上一点严格按配方配制的微量元素营养液,此外自然也少不了葵花杆烧制的草木灰。旁边放着两只玻璃塞的大号广口瓶,一瓶里面泡着臭豆子,一瓶是泡着发了酵的淡水鱼。瓶口全敞着,整个屋子里奇酸奇臭,气味薰天,大宅一点也没觉得薰着,甚至一闻见这味儿还会有种特殊的亲切感。不过龚老先生老伴儿跟他的感觉一定大相径庭。
她那模样简直像要背过气去,而且她冒着随时都会晕过去的危险,方才一定在这儿跟老头儿着实戗戗了一番。他进时,看见她正深恶痛绝地把窗子搡开,仿佛不是要把臭鱼臭豆子就是要把自个儿老头从那儿扔出去。
龚老先生叹息一声,站起来,和风细雨又过去把窗子关起来。回来刚坐下,砰!——那边又传来一声,他便拍拍手再次站起。
“忙哪.龚老师——”大宅招呼道。
“啊,啊,都没闲着。”关完窗老先生回门厅坐下,“没看见么?我整天的营生就是不断地把窗子关起来,而她整天的事情就是把它们不断打开。我需要保持室内温度,指望我的‘大霓裳’月内开花呢。而她需要的是新鲜空气,她说这屋里的空气都把她薰老了。她是话剧演员出身,她的道白‘共鸣”很好,而且穿透力强,在剧场不用麦克风最后一排也能听到。在这家里,充当她听众的,很不幸,只有我一个,而且必须是在比第一排还近的距离上……”
“怎么啦怎么啦你还烦啦!保持温度是浓度!简直是猪圈马圈大粪坑!我受不了,受不了!在这家里我真受不了!”仿佛为了证实她的“受不了”,她难受地揪扯着领口,摔门走了出去。摔上门的时候,还恰到好处地摇晃了一下。
大宅不能不承认,她的表演功夫比较娴熟。并且两耳嗡嗡作响,着实也证明着她的“共鸣”与“穿透力”的货真价实。
他尴尬地望着老头儿,脸上腌着酸菜帮子似的笑容。只有同病柑冷者,彼此才会有这样的笑容。
“月内开花?那现在得坐蕾才行。”大宅往前凑凑,没话找话呗。
老头立刻活起来,紧紧抓住大宅的白衬衫袖子:“坐蕾了,坐蕾了,你来看,来看看——”一点也没意识到自己一手黑乎乎的猪屎干,一提起花,他便出神入化了,目光消失在一片纯真的、只有儿童才会有的热情之中。每次来,大宅都不能不为老人这种热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