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帅沈三独女早逝,膝下荒芜。忠臣无后,晚景凄凉,朕实不忍,兼悉获其独女诞有一女,年已二十,自幼由沈帅亲自教养成人,古云一米一饭皆是恩情,养育之恩亦重如泰山。鸟雀尚有反哺之德,何况人乎?故特赐此女沈姓,归宗沈氏,以尽朕抚恤忠臣之心,替其亡母尽孝承欢,亦报沈帅十四载抚育之恩,齐三全之美。钦此。”
“……兹念昌安侯府恭敬勤俭,体恤孤弱,深明大义,特赐昌安侯府金千两,加赐侯夫人王氏正一品诰命,封慈怀夫人,赐金玉佛像各一尊。钦此。”
紫檀接旨香案上轻烟袅袅,年轻的宣旨官朗朗清音隐隐回荡在启晖堂前,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这两封圣旨,着实狠狠敲在众人心上。
今日含章一介未嫁之女,自陈家族对己不公,自请出族,脱离薛姓,所作所为惊世骇俗,不论有何内情,却实实在在是不敬父母不认祖宗,这等行为实乃大不孝,若是发生在寻常人家,直接将女儿沉塘赐死也无人会有二话。
虽然含章身份特殊,薛家不能对她如何。但昌安侯府受了这奇耻大辱,若一怒之下以此为由告上金銮殿说含章不孝不顺,孝道为上,皇帝也不能偏袒,到时候下狱流放自有说法,沈三纵有天大的军功也无济于事,不但如此,事情一旦传出,天下清流一派定会对这大逆不道之女嗤之以鼻,御史的弹章便能将他祖孙两人给活埋了。
而如今,两道圣旨降下,一切全然不同,自颁旨之时起,含章便归了沈家,是名正言顺的沈氏女。
且圣旨内容声情并茂,道理凿凿,薛家女改姓,是皇帝对忠臣的抚慰,是亡逝的沈姨娘对父亲的孝道,更是含章报答祖父的养育之恩。薛家若是深明大义,体恤国之忠臣,就该毫无二话,欣然同意。
虽情理堂皇,但夺人女儿归于别家,到底有违宗族之法,为了安抚薛家,皇帝特地赏赐了千金,又因此事抬举了侯府妾室,故又额外赐了侯夫人一份殊荣。
如此一来,用含章对沈帅的孝压过含章对薛家的孝,以孝对孝,薛家也得了补偿,情理法上都勉强说得过去,天下人也不会有什么大意见。不得不说着实费了一番苦心。
至此,含章改姓之事已成定局,而薛家,接了这份旨意,受了这些赏赐,便只能拱手将人交出,而含章大闹启晖堂之事却只能一笔勾销,薛家不能有任何不满,否则的话就是藐视圣意,对皇帝不敬。
薛家众耆老跪在薛侯爷身后,眼睁睁看着他接下那两份重如泰山的奏折,只觉得喉咙里卡着一枚硕大的苦果,哭都哭不出来。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连番的打击如惊涛骇浪将人吞没,白发老者喉间咯咯两声,眼前一黑,晕了过去,长发老者赶紧将人扶住,不让他倒下,接圣旨时晕倒,着实不敬。
薛侯爷大惊,忙使眼色让旁边伺候的小厮将人扶走。年轻俊秀的宣旨官很识趣地低头咳嗽,假装没有看到。
白胖的薛老御史打岔问道:“程家小子,你不是起居舍人么?怎么今儿不在里待着,却跑来颁旨了?”他这话自然并不是表面意思,皇帝突然管起官员家事,决定一个女子的姓氏前途,且还卡在这么一个节骨眼来颁旨,简直是匪夷所思。幸而宣旨的程熙和他是旧识,这话问出来倒也不打紧。
程熙果然很上道,他既宣旨完毕,就不算身负皇命之人,便先恭恭敬敬对着薛老御史行礼,这才道:“昨天傍晚胡杨的军情奏折到了,几位老大人进商议战事时,无意间提了几句沈元帅年老孤苦,膝下空空,夜里时常梦见亡女哭醒,病上添病。皇上听了感慨良久,最后说了一句朕亦为人父为人祖,老吾老以及人之老乃好生之德,沈帅其情可悯。今儿一早便下了这两道旨意,让我来宣旨。”
一时众人都沉默了,真有这么巧的事么?还是事先已经计划好的,给一棍再赏个甜枣?不约而同,视线都看向含章身上。
她仍旧是沉静神态,无喜无悲,似乎本不知道自己本来会有些凶险的前路突然转成了另一条康庄大道。无论如何,做沈家元帅的孙女总比做为侯府庶女被送去程家做填房要好得多。但沈三若早有此意,为何这十四年都没提过,偏偏临到现在才突然提出来?
众人面面相觑,无限疑惑都在肚子里翻滚,面上表情也十分古怪。程熙低声咳嗽两声,行礼道:“下官还要回去复旨。就此告辞,几位大人见谅,薛侯爷见谅,沈小姐见谅。”
这一声沈小姐直叫一干人等百感交集,连程熙带着随从转身离去都未曾注意,只含章无意间瞥见他的背影,面上突然闪过一丝惊疑。
不过半个上午,却像过了半生那么长,含章慢慢走过侯府已经有些熟悉的内宅道路,远远的二门边斜靠着一个矮小人影,老远就在挥手,欢快得像只摆脱了绳索的猴子。
含章看着活蹦乱跳的小六,只觉得心中最后一点霾也一扫而空,全身轻松,便加快脚步走过去。
小六上下扫了她几眼,笑眯眯道:“事情都弄完了?”
含章点头,漫不经心道:“弄完了。”她想了想,也笑眯眯道,“这玉京哪里烤全羊做得最好?快带我去尝尝,两个月没吃过,快馋死了!”
小六从墙边矮树丛里出一顶斗笠扔给含章:“走,跟我走,包你满意。”
两人正要离开,忽听身后传来一声浅浅低呼:“阿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