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儿唱哪出呢,不等他自己反应来,声音就吊着从嗓子里冲出来,提着一股劲儿,直入云霄“高卷红帘焚宝鼎,单请张郎配莺莺。落花满地胭脂冷,良辰美景洞房春。正中是鸳鸯夜月销金帐,两旁是孔雀春风软玉屏”
他需要想吗,不必,唱了近二十年的戏了,这些唱词他早就烂熟于心。像宝贝似的,他没事儿也哼上两句,他喜爱,他懂戏,是戏让他在乱世里苟且了下来,这条命,是戏给的,吃的每一口饭,也全凭着戏,就凭这些,他也应当爱戏。
可是好大的北平,爱戏的人不多。琴茶虽然是戏子一个,可他却是南坊街较为阔绰的一户了,尽管如此,也没什么人瞧得起他,就算他俊美,温和,富裕,可他还是戏子,是下九流的东西。唱戏的再有钱,他也终究是唱戏的。除了几个总来听戏的小当官的,包括生颐在内的几个少爷,和街坊的所有小孩子很喜欢他之外,还真没什么人瞧得上他。
小孩子是当真爱戴他的,他温柔,从不发脾气,对所有人说话眼里都带着笑,对再小的小孩,也都是细声细语的。他长得很漂亮,在戏台上是一种美,在台下又是一种美,小丫头总在背地里偷偷学他那蝴蝶般的兰花指,是只敢偷偷学,让家里知道她们学琴茶唱戏,是要给骂死的。
琴茶屋里永远有吃不尽的好吃的,不要说小孩子,就是大人们也没有几家能有琴茶这种条件。白茶,红茶,龙井茶,整整齐齐摆在柜子上,马蹄糕,桂花糕,龙须酥,用精致的小碟子摆在桌上,这些东西,很少有他自己买的,多半是那些客人送的。琴茶很乐意他们来,只有在这个时候琴茶才觉得自己被重视,被尊敬,被人当朋友。但是生颐不乐意,一旦琴茶收了别人的东西,洪生颐便会有点儿生气的,埋怨似地说道“你怎么收别人的东西”琴茶笑着说“我的客人喜欢听我的戏,送我东西我自然要收的”洪生颐气呼呼地说“我听你的戏听了十几年了,我也是你的客人,以后也得收我的东西....最好,最好是只收我的东西”
也是,洪生颐的确是听他戏最久的客人了。
琴茶的戏还唱得上不了台面的时候,洪生颐就已经来听他戏了。洪生颐不懂戏,他只是看琴茶在唱戏时眉目传情的模样,甚是好看。他也不走进桂川去,他受不了里面尘土飞扬的场面以及刺鼻的汗味混合着剩饭菜沤了的味道。只有在其他人欺负琴茶时,他会立马冲进去,没有人敢不知趣地招惹他。论体型,他吃着精米细面长大,比这些吃红薯白菜的小子高了不止一个头,论身份,谁也知道他是北平最富裕的洪家最受宠的三少爷。只要他眼睛一瞪,谁也不敢再碰琴茶一下。“琴茶是我最好的朋友”洪生颐爱把这句话挂在嘴边。每次琴茶唱到一曲末了,他会立刻拍手叫好,对琴茶喊到“好极了,好极了,快叫你师父来检查,检查完了我们去玩儿呀!”琴茶童年时期所有的快乐和安全感都来自于洪生颐,他有时候会想,如果没有洪生颐,他会怎样。
岁岁年年,洪生颐总在桂川门口等看他唱戏,他唱那些“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便赏心乐事谁家院。”唱词里那些卿卿我我,恩恩爱爱的故事,洪生颐听不懂,听了十几年,还是听不懂。只是等琴茶唱完了,师父同意琴茶休息了,洪生颐便带着他飞似得冲出门去。
桂川的一扇破木门,却隔开了两个人截然不同的童年。
洪生颐习以为常的童年,却是琴茶眼中的新世界。琴茶眼里几块漂亮的石头都是好玩意儿,但是当洪生颐把一个牛皮做的拨浪鼓递到他面前时,他才知道什么叫真的“漂亮”,他以为清的像水似的白米粥里飘几根菜叶就足够美味了,可是吃了洪生颐家里炖的大块大块的鸡肉,羊肉,才知道什么叫山珍海味。
就这样,生颐看着琴茶从后院走到前台,从满脸泥土变成精细的脂粉,从粗布白褂变成凤冠霞衣,一曲尽了,无不赢得满堂彩。
他们就这样注视着彼此长大,生颐升学那天,家里张罗了戏班子在河桥公园连唱三天三夜,琴茶唱得很卖力,他打心底里为生颐高兴。
琴茶还是收客人的礼物,毕竟还有那么多孩子眼巴巴盼着呢。另一方面,他倒是挺喜欢生颐生气的模样,像小时候,又倔强又认真的表情。
生颐变化挺大,他小时候白净,有点婴儿肥,现在长大了,脸庞有棱有角,英气逼人,线条如雕刻的一般。只有生气起来才有点小时候的憨厚。
第6章第五章
天还不亮琴茶就从梦中惊醒了,在那个梦中,他梦到生颐战死了。
他披了衣服在屋里来回踱步,枕头不知道被汗水还是泪水浸湿了一大半,他明显地感受到心脏在膛中跳得那么剧烈。
大不祥,他暗想,今日是须要去洪家一趟了。
他盘算着,猜测老夫人是什么态度,老夫人定是和自己一样,不希望生颐去参军的,老夫人对生颐的爱,必是和自己一样多。
只要求老夫人帮忙,生颐定不会走。琴茶这么想,可是转念一想,怎么去和老夫人说呢就算自己和生颐是结义兄弟,洪家也是确确实实看不上他,且不说他的身份地位,单凭小时候生颐为了和他玩而逃学,带他偷吃家里点心,给他偷偷送衣服和钗子的事情,老夫人细算起来,也不会给他好脸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