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问题,才是问题的实质啊。
透过表象看本质,良臣是想当官的,做梦都想当啊。奈何,那破卷子,他真的作不出来。
但显然,他如果实话实说,贵妃娘娘会失望,皇帝陛下也会失望。
做人,哪怕对自己失望,也不能让别人失望。
牺牲小我,成全大家,方是为人之道。
所谓你好我好,大家好,便是这个理。
故而,良臣面不改色,一脸正色道:“娘娘,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草民不想当个贪官,从百姓那里捞钱,所以便交了白卷。”
一个土里土气的少年站在自己面前谈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这让万历感到好笑。
他忍住笑意,板着脸道:“真是这样么?…读书可不是为了叫人当贪官的,若照你说的,朕的臣子们岂不是人人都是贪官?”
“当官的是不是都是贪官,陛下应当比草民清楚。草民唯一清楚的一点便是,那黄金屋可得好多钱才能有。”
良臣给出模拟两可的说辞,毕竟,不是所有官都是贪官,也不是所有官都是清官。在皇帝面前,他最好不要说的太绝对。
“朕清楚么?”万历微笑摇头,看了眼郑贵妃,夫妇二人目中都是笑意。
“你交白卷便交白卷,在上面又乱写什么?”
郑贵妃走到丈夫身边,轻轻扶住他,然后看着魏良臣,“读书人,最不济;滥时文,烂如泥。国家本为求才计,谁知变做了欺人技…辜负光阴,白日昏迷,就教骗得高官,也是百姓朝廷的晦气。这首小词,可是你自己做的?”
良臣没想到郑贵妃竟然能将他这首小词背的如此流畅,对这个女人不由也是刮目相看。并且,这位贵妃娘娘看着比巴巴和西李多出了一股说不出的韵味。
这,可能就是熟透了的味道。
一个知性,且带着无比高贵气质的皇家熟..女。
然而,想到这位连孙子都有了,良臣顿时什么都不去想,仅剩对这个女人的好奇。
毕竟,这位,在史书上的名声不比西李和巴巴差,甚至更加显赫。
有明一代,两位贵妃最是传奇。
一位叫万贞儿,一位就是这郑桂儿。
郑贵妃需要答案,万历也想知道,良臣必须给他们一个合理解释。
交白卷可以那般解释,卷子上乱写,又算什么?
良臣知道这关绕不过去,但这个解释实在叫他头疼,因为涉及到对八股的攻击,这不是他的才学和见识能够三言两语说的清的。
他的见解,只能用皮毛二字形容。
所以,斟酌一番后,良臣决定用最朴实,也最贴切的话语来解释他乱写的原因。
“陛下,草民家境分寒,父兄为供我读书,长年累月于田中耕作,家中任事不要我做,只盼我能够读书有成。然而,草民自进学之后,眼看着比我大的,和我一样大的,比我小的学生们,为了挣得功名,皓首穷经,揣磨圣贤的言行和时文的程墨,到了后来,连经书也不读了,只记其可以出题之篇,及此数十题之文。其它一概不管,真正是五谷不分,稻麦不知,韭菜亦能做小麦,动辄之乎者里掉文…草民一直在想,这等人就是考上了科举,做了官,于百姓,于陛下,有何利处?”
说到这,良臣顿了一下,一是给自己思考后面说辞的时间,二则是看看万历和郑贵妃有什么反应。
发现帝妃二人听得入神,心中顿安,于是又道:“我当日在考场之上,便见那前后左右无数学子只在那案桌上,苦思冥想作题,沉浸其中,对外界动静丝毫不觉。两耳不闻窗外事,真是读书人应有态度么?…交卷之时,心中一时不岔,便作了这首小词。”
听了良臣这番话,万历和郑贵妃对视一眼,彼此目光中都有赞许之意。
“听你这么说,你对这八股真是深恶痛绝了,以致于功名都不要了。”万历道。
“草民不知陛下和娘娘是怎么想的,草民以为八股之害等于焚书,而败坏人材犹甚于咸阳之郊。八股盛而《六经》微,十八房兴而二十一史废。草民虽小,可却知四书五经里没有治国之道,也没有施政之策,更没有惠民之举,故草民宁可交白卷,也不愿成为一个无用之人。”良臣又以很坚定的语气补了一句,“草民哪怕就是种田,也能为国家交上一份赋税,为陛下尽一份绵力!”
“倘若朕的臣子们人人都有这小家伙的见识,朕…”
万历没有说下去,魏良臣的话对他触动很大,这几十年的种种经历,已是叫他这个皇帝真正见识也领教了圣贤子弟的本事。
文书房中堆积如山的奏疏,随便抽一本出来都是充篇大道理,字字乃是经义,然而,通篇看下来,除了教训指责规劝外,浑无实际。
无论国策还是边事,亦或民生救灾等事,实际主事官员的奏疏还算能点到题,到了科道这边,却是骂这骂那,只骂的有本事的人也做不了事,没本事的人不敢去做。最后,补东补西,治标不治本。
而在国家最重要的赋税上面,地方官也好,科道京官也好,却清一色的让利于民,集体劝谏皇帝万勿与民争利了。
可即便万历认同魏良臣所讲,他也没有办法去改变这个现状,只有继续看着一届届的官员从科举考场上,用八股文作为敲门砖,堂而皇之的成为他的臣子,然而继续他们先辈未竞的事业,和他这个皇帝战斗到底。
他们永远是对的,因为他们的背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