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屋是漏风的。
刘钰推门进来后,带来的寒气让壁炉里的火苗发出一声尖啸,就像是坟地的野鬼火遇到了道士的木剑。
齐国公紧随其后,老托尔斯泰伯爵躺在床上,身上盖着一件蓬松的很光滑的裘皮。
看到刘钰后,老伯爵甚至没有力气用贵族的优雅来问候一句,只是转了转眼珠,伸出手指了指,示意随从把壁炉上烧的呜呜作响的水壶提下来,泡两杯茶。
茶还没有跑完,就是一阵剧烈的听起来恨不得把肺撕扯出来的咳嗽声。
红白色的脸上全是汗,汗水在八十二岁的褶皱里艰难穿行。
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拉动一个破旧的风箱,营中的铁匠一定很熟悉这种声音,看上去要完。
刘钰心说这至于吗?好说我手里这份也算是个平等条约,签个平等条约就这样?
不至于吧,好像你们第一次签似的。不是之前刚和土耳其人签过一次,丢了顿河河口吗?好像当时你也在土耳其全权负责吧?
想着这老头儿的曾孙,刘钰心想,指不定托尔斯泰日后怎么编排自己呢。
有道是国家不幸诗家兴,现实主义文学共一石,罗刹独占五斗,高卢鸡占三斗,其余诸国共分二斗,刘钰觉得自己也算是为后世在苦难和救赎中的俄国文学家留一幕故事。说不定以后列宾还能画一幅名画,托尔斯泰伯爵给中国人的回复?
思绪乱想中,齐国公率先问候一句,刘钰只能把齐国公的问候给翻译了一下。
略作客套,就迫不及待地将那几张纸拿了出来。
老伯爵既没有意外,也没有愤怒,只是平静地眨了眨眼睛,示意刘钰在他的面前翻一翻,让他最后确认一遍。
是否有纰漏、是否有不清晰的地方。
随从和副官们就是旁边,老伯爵却不需要他们的帮助。
而是让刘钰举在他眼前。
将拉丁文版本最后确认了一遍,沙哑的嗓音发出了一个单词。
有人听懂了这个单词,取出一支淡红色的蜡烛,靠近壁炉。从壁炉里抽出一根还在燃烧的木条,将那支红色的蜡烛点燃。
苍老的手臂颤颤巍巍地从裘皮中伸出,代表着自己身份和印记的玺戒,努力挂在已经干瘪的如同橡树皮一样的手指上,尽量不掉下去。
卫兵取来了鲸油,用一个很细小的毛刷沾了一些鲸油,刷在了刻着印章的戒指上。
倾斜蜡烛,将融化的蜡油滴到签名的地方。
老伯爵的手努力向前伸,想要趁着蜡油凝固之前把印章印在融化的蜡油上,可终究慢了。
等伸过来的时候,蜡油凝固了。
如是三次,刘钰等不及了。
蜡油刚刚滴下,抓起老伯爵的手腕,用力一翻,将手指上的戒指重重地摁在了融化的蜡油上。
一个清晰的印记跃然纸上,旁边是齐国公的印章和签名。
这种近乎野蛮的行为,惊住了号称野蛮人的俄罗斯卫兵。
老伯爵看着清晰的蜡印,仿佛一条离开水的鱼被扔进了水尚不热的锅中,焕发出了最后的力气。
没有指责刘钰的粗鲁,回光返照,冲着刘钰又说了一句话。
“请您快一些。谢谢您的帮助。”
这一次吐字很清晰,但中气一个词比一个词弱,眼看是不行了。
刘钰听懂了。
伸手夺过侍从手里的蜡烛,夹在手中,掀开自己的紫貂裘,挡住了四处透进来的风,让蜡烛的火苗烧的在了国境线外,那就入乡随俗。
脱帽,鞠躬致意,迅速溜走。
卫兵没有阻拦,似乎老伯爵早就猜到了会有这么一幕,提前安排下了。
直到退回到界桩内,齐国公才松了口气,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心有余悸。
在谈判中把人逼死这种事,齐国公可真是第一次见到。
“守常啊守常,你这真是……哎,让我怎么说?”
刘钰愕然道:“难不成国公不该说,幸好我做出决断,要不然就没机会完成签约了?”
“话虽如此,可是……”
“国公放心。这老头儿刚才全程清醒,没有问题的。再说了,他出生的时候,太祖尚未崩殂于九宫山。人有生老病死,七十可称古稀,他都八十多了。再说,他又不是第一次在这种条约上签字了。我这也算是为罗刹诸人着想。”
“怎么说?”
“他要死了,罗刹谁人肯来?彼得已死。彼得若活着,打输了谁来签字都行,大不了日后打回去,威望既在,谁也不敢说什么。如今彼得已死,其妻亦亡,罗刹朝臣忙于党争,谁会在这时候来趟这趟浑水?他死了,彼得堡那些人只怕高兴还来不及呢。”
齐国公微微摇头,道理虽说是这么个道理,可这种事实在是第一次见到,总觉得有些过于逼迫,实非天朝气度。
回到己方的帐篷,小心地将那三张纸装进了木匣中,仔细保存好。
等到纸张装入木匣,盖上盖子的那一刻,刘钰和齐国公同时出了口大气。
总算是完事了。
简直像是做梦一般,朝廷的底线就是黑龙江,两人却把边境线愣生生向北讹诈了千里。
如今条约已签,再难反悔。
“如此一来,只需要等罗刹那边派来新的特使,跟随一起入京即可。剩下的界桩等,自留下人在这边处理就好。”
齐国公又一次抚摸着那个盒子,像是把玩一件珍奇的宝物。
半晌又道:“这条约别的都好,就是有一件事我不太明白。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