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年的初冬,寒凉霜重。
折腾一天才把公粮交上去都累够呛,李家人却没有一点睡意。
李老头儿蹲在炕头和墙的夹角里吭哧吭哧的抽烟袋,半天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他不说话,李广柱和媳妇李桂兰也不说话。
低矮逼仄的空间里,弥散着浓重呛人的烟雾,让人窒息。
最后,开口的是窗根儿坐在小马扎上的李永刚。
他皱着眉头,完好的左手有一下没一下的轻抚着缺两根手指的右手,叹息着说道:“爷爷,爸妈,郭家那边不同意咱们就先等一等,我才二十,好好干几年攒点钱,过几年再说呗。春阳自己不乐意咱们就别逼她了。再说,这事儿说出去也不好听,不能为了我让咱老李家都抬不起头啊。”
李永刚是李广柱和李桂兰的第一个儿子,他上头有一个姐姐,早两年嫁到隔壁西山村,下头还有两个弟弟和一个妹妹,刚才说的春阳就是她妹妹,今年才十四岁。
他的右手是小时候调皮用生产队的铡刀铡草操作不当铡断的,一个中指一个食指,干精细活儿的时候多多少少会有影响。
自打他手指铡断后家里就怕他因为这个娶不上媳妇儿,好在他自己争气,去年冬天进山搞副业的时候跟在那儿做饭的同村姑娘曹蕴看对眼,俩小年轻偷偷摸摸已经处大半年。
曹蕴跟李永刚同岁,是个漂亮勤快的姑娘,只是她家里的情况挺复杂。
她是她妈曹佩瑜在河边洗衣服的时候捡的,那时候曹佩瑜守寡跟瘫痪在床的娘家妈相依为命。几年后曹佩瑜改嫁给城里下放来的知识分子郭厚泽,生下一对双棒儿子,分别叫郭知恩和郭知礼,其中郭知礼天生就傻,郭知恩倒是个正常孩子。五年前郭厚泽突然离世,十五岁的曹蕴和母亲曹佩瑜一起照顾姥姥和弟弟们,日子过的十分艰难。
郭家穷,等郭知礼和郭知恩都大了还不知道能不能说上媳妇呢。特别是知礼,天生的傻子,好点儿的人家谁愿意把姑娘嫁给他啊。
曹佩瑜知道曹蕴跟李永刚处对象后就打起了李家姑娘的主意。
李春阳十四岁,比知恩知礼小一岁,年纪上挺合适。如果李家人同意,那就换亲,曹蕴嫁到李家,春阳来郭家,等过几年年纪够了再结婚。
他们这地方不大好,山多地少,离镇子还远,自来就穷。多少年前倒是有过换亲的事儿,这都挺多年没听说过有人家换亲,李家怕被人戳脊梁骨一直在犹豫。
屋里沉默很久,李桂兰期期艾艾开口说道:“傻小子,老郭家的姑娘长得好看谁不知道,惦记的人可多着呢。原先生产队赵队长的儿子就相中她了,人赵家什么条件,万一.....咱哭都没地方哭去。”
李桂兰说的赵家小子李永刚也认识,搞副业的时候他们一块儿干过活,高高壮壮精神又能干,家里条件也不错,如果不换亲郭家肯定选赵家小子吧。
思及此,李永刚闷闷的垂下头来,态度明显不似之前坚定。
李老头儿从胸前的口袋里摸出烟袋子捏出一撮烟丝压在烟斗里,点燃后深深的吸一口沉声问道:“春阳呢?把她叫进来跟她说想继续上学就去郭家,咱家没钱供她。”
一直跟二哥小弟蹲外屋地灶坑前啃烤土豆的春阳闻言手一颤,吃一半的土豆滚落在地,沾满锅灰豆荄之类脏东西。
“二姐,你还吃不?”才七岁的小弟李永明伸手捡起半拉土豆,扑撸扑撸就要往自己嘴里送。
十六岁的李永强蹙眉伸手夺过土豆,犹豫一刻,把自己那一半干净的土豆塞给春阳,自己两三口将那半个脏土豆吃下去。
在李永明瘪嘴要哭的时候,李永强低低说道:“你都吃俩了,再吃胀肚,你二姐晚上啥都没吃你还跟她抢。”
不知道是真的听进去还是害怕李永强,李永明吸吸鼻子,眼泪到底没落下来。
春阳正盯着手里的土豆看,李桂兰便推门出来,走过来扒拉春阳两下道:“你爷爷有话要跟你说,赶紧进去。”
春阳没起身,低头慢慢的吃起土豆。她吃东西很安静,安静的让人心疼。
李桂兰心里烦躁,又扒拉她一下:“你快点儿,挺老晚的别耽误一家子人睡觉。”
“妈...”李永强刚要说些什么,春阳突然站起身来,把还剩下一小块的土豆递给李永强,轻声道:“二哥,我吃不下了,你吃吧。”
声音很轻很颤,听的人鼻子发酸。
“春阳,你别怪妈心狠,要不是郭家相中你妈怎么也不能把你给他们家啊。你大哥平常对你多好,你忍心看你大哥娶不上媳妇儿?以后你嫂子还是你婆家的大姑姐,关系更近,肯定不能亏待了你。”李桂兰在她耳边絮絮的说道。
春阳没吱声,闷头走进里屋。
李老头儿还是刚才那番说辞,想上学就去郭家,不答应换亲那李家就不供春阳继续读书。
春阳刚读初一,每天早上四点多就要起来收拾,走将近两个小时的路才到学校。爸妈爷奶都说她一个丫头片子读书没啥用,让她下来帮家里干活儿,她扛着好几顿笤帚疙瘩才坚持到今天。
现在想想,有点儿可笑。
春阳也确实笑了,笑着笑着又呜呜的哭起来。
哭声呜咽,实在揪心。
李永刚受不住重重的叹口气直接去了院子里,眼不见心不烦,听不见神不乱。
春阳哭的时候李广柱和李桂兰都说了挺多话,她光顾着哭也没听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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