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混迹在人世中叫卖酥梨的狐女曾经好心地告诫灰鼠,两个人相处的时候,千万不能先低头,因为先低头的那个将永远是先低头的一方。典漆不知道是不是所有人相处时都是这样,但是在殷鉴面前,确实如此。
认命地咳嗽两声清清嗓子,想要开口却赫然发现不知该从何说起。说话一贯滔滔不绝的灰鼠看着漫天漫地的飞雪手足无措起来,我叫典漆、名字由来、取名的是谁、父母、兄弟、姐妹……甚至是从说话不着调的老卦j-i,ng那边听来的闲闲野趣……那些在小捕快小道士甚至小和尚跟前无需多想就能脱口而出的言辞,一旦到了眼前的男人面前,就都一字字飞快地消失在笨拙的的唇齿间。
「我……」男人的眼眸中清晰地倒映出自己慌乱的面孔,不英俊、不夺目、不j-i,ng致,鼻子一般、嘴唇一般、肤色一般,唯有一双瞪得滚圆的眼睛可以称得上明亮而已,不能同眼前的男人相比,亦无法同他带回来的各色男女们相比,「我一直住在这里,从很早很早之前开始,父亲说,我出生在这里。」
这里是许久之前一位告老还乡的官员为自己择定的养老之所。据说他当年也曾是一介贫寒学子,为官时一度以清廉著称,于是府邸中相应地也少了许多繁华装饰,青瓦白墙庭院幽深,清雅好似礼仪传家的书香门第。这些都是父亲那里听来的,据说父亲也是听祖父说的,真真假假怕是都遗失在了错落的光y-in里。
「我只记得这屋子之前的那一任主人。他是个读书人。」灰鼠舒服地陷进毛茸茸的裘衣里,半瞇起眼睛看着不停自空中飘落的细雪,老气横秋如同已度过无数沧桑,「一个傻乎乎的书呆子。」
传到书呆子这一代的时候,京官当年攒下的那点微薄家底早被掏个尽光,唯有目下的这幢宅子算是一点家当。书呆子其实不傻也不呆,相反地,读起书来聪颖得很,是要跟他祖先一样鱼跃龙门的。那时灰鼠还是小灰鼠,上房掏鸟窝,下楼翻酒瓶,对妖怪们珍视至极的修行却一点不在意。灰鼠他娘不止一次地在书呆子熬夜苦读的烛灯下揪着灰鼠的耳朵唠叨:「你看看人家!」
灰鼠疼得龇牙咧嘴,却从此记住了那个伏在案前的身影:「r_ou_嘟嘟的,样貌很有英气,看起来很有出息。还有,他端到洞边的馒头很香。」
偶尔会大着胆子爬出洞抬头同他对视,小小的孩童用好奇的眼神打量他,歪着头,手指头绞在一起,比读书的时候显得更可爱。一天,在洞里听到书呆子他娘说,家里要养只猫,因为搁在厨房里的馒头总是莫名其妙地不见。
「他闹得惊天动地,我们一家子缩在洞里,耳朵都快被他哭聋了。」回忆起过往的时光,典漆紧紧揪着自己的衣襟,「咯咯」地笑不停。殷鉴困惑地看他,他勉强止住笑,眼里落进了星星,闪烁着一种叫怀念的情绪,「你体会不来。他那时候有趣得很。」
总之,最后这家没有美猫。搁在厨房的馒头还是会隔三差五突然长腿跑到灰鼠家的洞口。然后,灰鼠一天天长大,他也在一天天长高。r_ou_嘟嘟的小脸开始变得削瘦,眉宇间的英气映衬出整张面孔的俊挺,先祖遗留下来的整架整架书籍在他脚下铺展出一条通往京城通往天子金殿的康庄大道,城中人尽皆知他的才华横溢。秉烛夜读的时刻,灰鼠会大胆地爬上书桌看他在纸上笔走龙蛇肆意挥洒,他会间或瞥它一眼,目光如当年一样带着善意的好奇与一点点愉悦。自然而然地,桌上那碟粗糙却香气扑鼻的小点心有一半落进了灰鼠肚子里。
「真是个好人啊……」典漆由衷感叹,「以后无论别人怎样议论他,至少,在我心里,他从前是个好人。」
眼角的余光撇到殷鉴的疑惑,灰鼠垂眼顿了一顿:「后来,他离开了,上京去赶考。」
考取是意料中的事,书呆子只是灰鼠口中的揶揄,金光灿灿的大才子三字方是天下眼中的他。一朝登皇榜,骏马得骑,高官得做,皇帝家的女儿也由得他来攀折,这份光彩比起他家先祖真真有过之而无不及。两相比较,修行依旧不怎样的灰鼠在灰鼠他娘口中活活被贬到了尘埃里。
「伴着他的一路高升,他们一家很快也跟着迁进了京城的大宅。这院子成了祖屋,四季空关着,每年清明前后会有几个老奴过来打扫。」也曾去得京城,不是为了看他,纯粹想看看天子脚下是什么模样而已。远远瞧见那冲天紫气中连绵成一片的高楼琼阁,富贵气派彷佛天宫仙境,想来没有破落旧宅可供挖墙掏洞,便打消了念头,绕着高墙慢悠悠晃一圈,引得院中狗吠四起不得安宁,才又转了回来,「还是这里好。」
具体哪里好?典漆不说,殷鉴不问,满目苍白的冰晶世界里默默地听。
「人这一生,谁也做不得准。跟三月的天一样,说变就变。」兄弟姐妹一个个离家而去,三五年后,父母也被兄长接走。只有没出息的灰鼠还一个人留在这里,安安心心守着小院清净度日,来打扫屋子的老奴误以为他是主人新买来的小厮,狡黠的典漆暗笑着应下。无人的时候,悄悄坐在他的书桌后,学着他的姿态,仿着他的笔锋,小心翼翼临一帖字,不是圣人学说亦不是名家诗文,恰好是他高中时的那一篇,你说巧不巧?
然后某一天,消息跟着入冬后的第一场雪突如其来地落入城中。他们说,他被下狱,革了白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