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春生嘴唇哆嗦着,喉头已经丧失了发声的能力。他只能感觉后背像被热水一直冲洗,而那些热水,全是血。
一个人身体里有多少血呢?何春生抱着渐渐变冷的爸爸,不敢松开他去看他的脸。爸爸的四肢由温热且软的,渐渐地冷并且下垂了。
等到何春生终于松开手时,他看见爸爸的眼睛已经闭上了,身上穿着的靛青色衣裤已经被血染成了红黑色。何春生的嘴里发出了令人恐惧的惨叫。
山坡上的四婶听见了他的惨叫,急急忙忙跑了下来,看见何春生抱着他爸爸,两个人全身都是血,她倒没说话,就上前拉开何春生,探了探老人的鼻息。
“快去!快抱上房间!等一下就穿不上了!”四婶推着何春生。
何春生哭不出来,他抱起他的爸爸,觉得爸爸比往常重多了。他由着四婶指挥,跌跌撞撞地冲上坡顶,进入爸爸的房间,四婶冲着他喊:“寿衣呢!寿衣呢!你快打一盆水把他擦干净了穿寿衣!硬了就穿不了了!”
她怎能说这样的话呢?何春生茫然地想,却只能照着她说的做。四婶看起来那么严肃,仿佛穿不上寿衣比人死了更可怕。
光着身子去阴间,那是极可怕的事——火化了不能升天入轮回,那是更可怕的事。
而人呢,都是要死的,死可怕吗?
倘若生与死没有这些仪式,是不是就显得自然了?自然地来,自然地走了。
何春生在擦爸爸的身体时,他的身上只有微温了。四婶帮他给爸爸穿上寿衣,那蓝蓝的化纤布上粗糙地织着歪歪扭扭的金色花纹,穿着这样的劣质又昂贵的寿衣入土,爸爸甘心吗?
何春生后悔没有拿上自己家的蓝布去让人给爸爸做一套。可谁愿意帮人缝制寿衣呢?
他只能想着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呆滞地看着四婶在做完这些事后急急忙忙地去村子里叫人,让人去打电话给他的姑姑。
爸爸生前早已请人做好的棺材被抬到大堂里,何春生把他的爸爸从屋子里抱出来,放了进去。村子里的老妇人们操办法事,敬天拜神,设起了灵堂。何春生独自一人在大堂里不间断地烧着纸钱。夏夜里,坐在火盆边,他还是冷得发抖。他不敢去看爸爸的脸,四周的气味已经变得怪异了。
四叔也回来了。到了早晨,很多亲戚陆续回来,到灵堂前看爸爸最后一眼。姑姑和姑丈在八点钟左右赶了回来,他们忙忙碌碌的,而何春生根本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他觉得眼前的大人们就像傀儡戏里的人物,在场中走来走去的——啊,那些傀儡们脸上的表情都是固定的,笑的就是笑的,哭的就是哭的,面无表情的也有。可他们在演给谁看呢?
他觉得自己也变成了一个傀儡,大人们捏着他的绳子,让他往东,他就往东,让他往西,他就往西,唯有一点,他们让他哭,他睁大眼睛,眼泪怎么也掉不下来。
那你就喊吧!他们这样说。
可他一样喊不出来。姑姑一边哭一边唱,跪在爸爸的棺木前。跪在她身边的何春生根本听不懂她在唱什么。唱他把她养大?唱他命不好?唱他狠心离去,丢下他们?
爸爸说自己活到六十了呢,他说在古代,他已经是个长命人了。
好长好长的一出戏,每一个人死的时候都要演一遍。直到棺材下了土坑,土一铲一铲地被洒下去,那死去的人就变成了一座小小的坟头,戏也就落下了帷幕。
第14章 14
世上所有的欢愉与痛苦都有时限,当痛苦漫无边际,总会有死亡替你解救。
父亲过世后,何春生就辍学了。头七年里,他在城里打工,在餐厅里当过服务员,在工地里打过小工,还当过一段时间保安。
他终于发现,孑然一身也什么不好,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他不必再考虑自己以外的人。男人只要勤快,不可能饿死。
他记得爸爸的话,只要有闲暇,他就研究爸爸遗留下来的那本册子,上面除了本地流传至今的纹样,还有爸爸自创的一些图案,关于制靛的技法及心得;而最为不一般的是,那本册子上除了记载本地花版刷浆防染的技法之外,还有爸爸不知参考了其他哪里蓝染师父的蜡防染等技法,并且有自创的一些可以把颜色上成渐变蓝色的方法,例如用于勾画细部线条的细浆糊筒,用于底纹或雪花、星空等的撒蜡染等等。何春生自小耳濡目染,也有父亲传承的一套工具,放假时,他就回到乡下制靛青、画纹样、雕花版,也试验父亲记载的新鲜防染方法,染些窄的棉布或麻布,用妈妈的缝纫机简单缝制成围巾,工作日的每天晚上到城里摆夜市摊子贩卖。挣到钱了,除了生活费,他也会去买些工笔画的书来练习,他爸爸在世时一直告诉他,如果想要做出极美的又不流俗的纹样,工笔的基础必须非常扎实。
何春生没有再想过去见焦誓,焦誓和他的父亲母亲一样,连同那件被烧掉的血衣一起,在他的记忆里,被封存在了“过去的人”那里。在开始谋生之后,他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的幼稚可笑,也意识到了他和焦誓有多么的不同。他们如同云与泥,一个飘在天空,一个被人踏在脚下。焦誓想必读了好多书,考了大学,找到了很好的工作,有着被人羡慕的前途。他有时觉得,倘若有生之年还能见到焦誓,恐怕他也提不起勇气与他说话吧。
大徒弟叶青青第一次出现在他的摊子前是十一年前。那时她已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