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谢摇摇头,转过身去背对着他低声说道:“我日后见了你,也会伤心。”
他只觉得背后突然一阵劲风袭来,想不到林非长进不少,这一击竟笼罩了他整个后背,躲闪不开,料想林非心中的不甘是不肯咽下去的,便拼着受他一击,最好将自己打死了,了却与他的劫。
“释悔师父,我也是死在一个‘情’字上的。”他默默念着这句话,全然不觉嘴角已露出了一丝微笑。
然而那股劲风却非剑非掌,沈谢只觉得一个人重重的撞上来扣在自己腰间,一声悲泣直接喊到心里去:“求你杀了我!”
艰难地转过身扶住他,听他一声声喊着:“我不要那些人了,也不要那些东西了,我先看着林是活着,再为了她活着,后来又为了唐叔叔活着,为了爹爹活着——从没为自己活过一回……沈谢你成全我,杀了我吧,我想顺一次自己的心……”
林非先天不足,一直身体瘦弱,站在沈谢面前总是小小巧巧的孩子模样。此刻哭到脚软,站也站不住,沈谢稍一松手,林非便滑着跪了下去,只仰起一张哭得乱七八糟的小脸,满脸都是恳切的绝望。
“你再不走,我叫唐叔叔来接你走。”沈谢探手将他整个抱起来,低头将脸埋在他颈间,咬着一片薄薄的衣领恨不能将他生生咬死吞进肚里去,忍了很久,方轻轻说道:“是你先说要娶唐宛,也是你告诉了我那些理由——是你负了我。”
他一想起从今以后便要与怀里这具小小的身体天涯永隔,再见面时,就是江湖同道、形如路人了,心中便蓦地涌起一股狂欢的冲动,好像第一次进秦楼楚馆,带着恨意将几个嫩生生的苗儿折磨得鬼哭狼嚎,生不如死。
然而他也知道绝不会对林非如此,于是趁着灵台尚有一丝清明在,狠狠推开了林非,
沉声道:“快走罢。”
林非被推得几乎仰面跌倒,小腿一蹦劲儿,弹跳起来站稳,人也清醒了,低头把脸细细擦干净,漠然笑道:“是我负了你,我不能负天下人,只有负你。”
沈谢不忍看他转身离去的一刻,挥手摔上了大门,重重地坐倒在地,抱头长叹,突然就忘了林非的脸,只想得起那些生死纠葛来。
原来仇恨也有仇恨的好处,爱若爱不得,那有恨也是好的,做仇人也比做路人有盼头。
仇人还能上门来找你一找,路人便是与你做了邻居,心里老死不相往来,见得着面也无甚意思。
可是我用了全部的力气,消解了他的恨,斩断了我们之间最后一缕牵挂。
沈谢心中只剩下苦笑,想起少林寺里听来的那些不怎么有趣的经文,自己总结了一下,自嘲道:“都是因果。”
林非的喜帖连苏谨言都送到了一份,独独不曾送到沈谢手里,沈谢浑浑噩噩,又不想看见他喜帖,又盼着见一见他喜帖,心中自顾自矛盾着,终于等到送信的人上门,便慌忙跳起来去开了门。
邮差轻巧跃上台阶,恭恭敬敬递过去一封书信。沈谢接过来一把撕开看去,纸上一片空白,连一点粉尘都不曾带得。
信封上只落着小小一枚朱砂印,是个篆体的“林”字。
那一抹胭脂红如血痕一般扎进他眼底心底,不待道谢,突见路旁小轿里下来一位雍容婀娜的少女,素纱衣裳衬得她一张脸也仿佛白玉雕成一般,一对鹅黄飘带随着步子飞扬,人虽然走在地上,却轻盈得如同浮在云端一样。
沈谢抬手施礼,听得那少女嗓音极是娇软清脆:“我姓唐,成都唐家宛儿,今天特来问沈公子一句话。”
☆、19
“沈公子,我来问你一句,要不要和林非一道退隐江湖?”那少女淡淡回了一礼,抬头微笑,一双淡黑的眉毛挑起来,飞入鬓角,眼睛里突然现出的一股子英气震得沈谢先在心里惊叹了一句“好美”,才反应过来这便是林非的未婚夫人,唐老三的幺女唐宛了。
这位唐姑娘长得一副风吹就倒的模样,气质却极是干练爽脆,沈谢在苏州从未见过这般模样性格的搭配,亦从未听过哪个姑娘问过他这般问题,登时不知道回答什么好。他本想说“是”,但眼前分明是林非的正牌夫人,然而说“不是”又违背了本心,想了想,只得说:“林夫人说笑了。”
“我暂时还不是林夫人。”唐宛笑得十分轻松自然,“他有一次喝醉了,拉着我的手叫林是林是,然后一个人哭了一晚上,念着你的名字,谁也不理。我看他要不是为了顾全大局,根本不会委屈自己为别人的事操心,为别人的好处过日子。所以趁着他还是个闲人,我来问你一句,你们要不要就此远走高飞?你放心,我不说,旁人不会知道个中缘由——我自己也没看不惯两个男人在一处。”
沈谢听了川妹子这一番话,彻底无言可对。他一向视含蓄内敛为美德,肯在林非离开是说那些话已经自觉十分莽撞冲动、大胆狂放了,要他有话直说,那简直是喝醉了糊涂了都说不出来的,所以唐宛一下子把话挑明,逼着他给个答复出来,真是先把他吓退了八丈远,有心也没胆子说了。
这样一个姑娘,林非从哪里听说她“温婉”的?沈谢十分疑惑。
一个男人在男人面前容让被动些尚能解释成谦谦君子,在女人面前说不出话来,连自己都要嘲笑自己无能,因此沈谢回过神后几乎恼羞成怒,厉声道:“姑娘自重,沈某只当今日之事不曾发生,请回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