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多年以来,这还是头一枚送回九叹的令牌。
师兄弟俩一人忙着给师父传信,另一人用枯木捆了一只简简单单的小雪橇,把那昏迷不醒的少年抬上去。待放好之后,那人却突然睁开了凝着霜和血的眼睛,猛地扣住陆云亭的手腕,一遍遍地说:“救我,救我,救我……”他越说越虚弱,最终只剩嘶嘶的气音,仿若嗓子眼破了一个透风的大洞。
陆云亭从未见过如此惨状,心下恻然。但终究是少年人心性,好奇心重,当下便拍着那人的手背,放柔了声音答:“我自然会救你。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长了张嘴,没有声音,只做出了两个字的口型。
那两字是卫森。
日后陆云亭枕着剑入睡,又冷汗涔涔地惊醒的每一晚,都悔恨得不能自已。为什么当初要救了他?为什么不偷偷砸碎那张檀木牌?为什么不趁他伤重给他当胸一剑?
第12章
镜湖的夜很静,不似九叹,总有无休无止的风声与松叶摇动的沙沙声。陆云亭在这静极了的夜里梦一阵醒一阵,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好。
自从下了山,他便少有睡得好的时候。
待夜深露重,窗外传来了三声更响的时候,陆云亭睁开眼,朦朦胧胧地起身。他低声喊:“哑奴。”
哑奴从床上翻下来,替他点亮一盏灯。
陆云亭披着外袍,心不在焉懒洋洋地剪了一小截灯芯。灯火亮了半分,映得他苍白的面颊也多了几分暖色。他静默了良久,终于倦倦地抬眼道:“帮我把请小鬼的纸墨拿来。”
哑奴道:“你病了。”
陆云亭道:“拿来。”
房里弥漫着一股潮气。陆云亭见哑奴不动,便沉着脸站起来,打算自己去取。人还没站直,却晕了半刻。天旋地转,眼冒金星。哑奴扶住他,又低声重复了一遍:“你生病了。”
陆云亭道:“去拿,不能错过时辰。”
哑奴叹了一口气,将陆云亭按回去,说道:“你要画什么卦?我为你画。”
陆云亭想,哑奴连这也会画?但他实在太疲倦了,脑袋昏昏沉沉地发疼,只好挥了挥手道:“画雷泽位,完了让我看一眼。”
哑奴走过去,脚步踩在起了潮的木地板上,便是一声响。陆云亭靠着床头闭目养神,慢慢地听他在行囊前站定,开始沙沙地翻找。然后研墨,落笔。墨香扑鼻而来,熏得陆云亭更烦闷,皱起了眉毛。
半晌,陆云亭问:“好了?”
哑奴不语。
灯芯啵地爆开,陆云亭豁然睁开眼。他连唇色都是发白的,瘦骨嶙嶙地站在窗边,真如鬼魅一般。他望着哑奴,一字一顿地问:“你在做什么?”
哑奴半垂着头,鼻观眼眼观心,持着金箔纸在灯火上烧。
陆云亭气极了,摇摇晃晃地一瘸一拐地踱过去,指尖已经备好了催命蛊。哑奴缓缓地摇了摇头,按住了他的手。
哑奴的掌心里有一道疤,又长又硬,硌在他的手背上。陆云亭原已起了杀心,待看清纸上的卦象之后,却又松懈下来。
待纸被烧尽之后,哑奴方道:“我在遣小鬼缠住卫森。”
陆云亭低低地笑了一声:“你烧的是自己的阳寿。”
哑奴道:“我又不会死。”
他说得淡然,仿佛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陆云亭道:“我怕你浪费了我的纸墨。”
哑奴抿起嘴角。
然后又是沉默。烛火明晃晃的烧,陆云亭得看久了,眼前便只剩一片光斑。他晃晃悠悠地靠回到床头,对着烛台继续出神。哑奴低头走过去,将灯吹熄了。
哑奴道:“再睡一会儿。”
陆云亭不想动。
哑奴将他扶着躺平,还掖了掖被子。陆云亭眨了眨眼,在被窝里歪着头瞧他。哑奴移开眼,低声道:“好了。”
他自己却不睡,只是走开了,望着窗外的月亮。陆云亭的呼吸逐渐变得平缓而悠长。偶有浮云飘过,一丝丝一缕缕遮住了月色。哑奴便稍微低下头,将目光投到陆云亭苍白的脸上。
过了许久,陆云亭突然呓语一般道:“一条好狗。”
哑奴一怔,想起白日里青衣人的话,才明白原来说的是自己。他的胸膛急促起伏了一瞬。陆云亭却不说话了,翻了个身,摸到了枕头下的剑,复又睡去。
翌日清晨,一觉醒来,陆云亭的病竟是更严重了。
他发着烧,脸颊两侧多了几分不自然的嫣红。人没精打采,却偏偏要不停地使唤哑奴。倒一杯茶,或是烧一壶水。哑奴稍微动作慢了点,他便沉下脸,怏怏地抱着被子坐在床头。
哑奴道:“我去帮你抓点药。”
陆云亭道:“不许去。”
哑奴叹了一口气:“你病成这样。”
陆云亭把眼睛睁得圆圆的,像九叹峰上受了惊的满怀戒备的松鼠。哑奴在身侧蜷起手指,目光也变得柔软了。陆云亭开口,话里却带着刺:“你要是趁我生病,偷跑了或者做出不利于我的事情呢?”
哑奴道:“你不是早有手段吗?”
陆云亭呆了呆,问:“你知道?”
哑奴道:“我知道。”
陆云亭问:“你何时发现的?”
哑奴抿了抿嘴角:“你第一次让我做那事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