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不厌徒然道:“你明明理解----”
叶棠:“对。”
他像抓住一丝希望,恨不能现在就破开石门把人掠走。但钟不厌知道他若这么做了,才是和叶棠再无回头余地,眼下说什么都无法,叶棠心中有恨,对妙音阁,对十二楼,对那天火烧水月宫的全部人。
赌气般说出“正邪不两立”,明明自己心里都在委屈。
缄默良久,石室中都没了声息。软弱、心疼、内疚……悉数翻江倒海地走过一遭,钟不厌颓败发现,如叶棠所言,他们现在的确没有什么好说的。
他只有轻声问:“小棠,你恨我吗?”
而一直等到日落,钟不厌都没等来叶棠的回答。
那把断刀被他留在了石门外,钟不厌匆匆地来了,又匆匆离开。
他的伤没好全,海岛湿气重,虽然常年有阳光,但西秀山的环境更适宜他修养功体。下一次渔民前来时,他轻身上船,不死心地回头,海岸空荡荡。他又去望山间,总以为看见了人,可定睛再看,那个影子又没了。
那他就当叶棠送了一眼。
海雾渐起,千层浪花翻涌,在余晖下那座岛屿仿佛也随落日入海。天际线上干干净净,仿佛从来没存在过那么一座世外桃源,钟不厌立于船头,回望来时路看不见了,没来由地掌心抽搐,让他好多天都没能安心。
他不知道这是他和叶棠见的最后一面。
此后,钟不厌又往返东海一趟,每次花去时日极长,害得门中师叔伯颇有微词。但这次因为当年的渔民生病,儿子找不到那座小岛,他无功而返。
六年转瞬而过,期间十二楼师叔伯反对他,要该立谷知秋,钟不厌摆平内乱,谷知秋自请常驻潼关外不回西秀山,替他宽心。即便不舍,但钟不厌晓得谷知秋为他着想,一颗心从东海收回来,他总算安心在西秀山待上数年。
昔日带着名刀长河入中原的青年,执掌西秀山十二楼的第二十一个年头,钟不厌面容尚且年轻,鬓发全白,终于收了两个弟子。
等大弟子也可独当一面,钟不厌再次启程,秘密前往东海。
他往来数次,找到那位老渔民。这次须发花白的老人没再生病,当即同意带他出海----只是在海上,老人语重心长:“大侠,恐怕你下次来,我便不能再出海啦!”
钟不厌沉默不语,他腰侧没有柳叶刀,所有人都知道十二楼掌门的折花手炉火纯青。
他成了一方大侠绝世高手,但他都记不清自己多久没再笑过。
天不亮时出发,抵达时正逢月落潮汐,露出银白的沙滩,在东方破晓后被照出一片灿灿金黄色。那海滩比起多年前有些变化,一眼能看出有人居住。
钟不厌与船家约定三日后前来接他,自己则暗自发誓,这次前来无论叶棠与不与他走,误会结清,以后也不再来了。
若叶棠跟他走,从此自不必回来;但叶棠若一意孤行,他不会勉强任何。
迷阵是当年模样,草屋变作了木屋,还不会说话的孩子也有了颀长少年的雏形。
钟不厌在石室外遇到坐于树下的半大孩子,他一眼认出,试探着喊了一声“乾安”。那少年茫然抬头,见是他,先讶异片刻,后又波澜不惊了。
“你师父师兄呢?”他问。
乾安淡然道:“师兄出海去了,此地现在只有我一人修习。”
疑窦丛生,心中更是增添一丝阴霾,钟不厌为这模棱两可的话语感到慌张,却还要绷着情绪,尽量轻言慢语:“师父呢”
乾安一双眼如幼时澄澈,听到这话,立刻有湿润潮意。
“师父……”他本与钟不厌对视,这二字一出,顿时飞快低下头,仿佛想要掩饰失态,“师父他半年前……病逝了。”
天雷轰顶,似乎也不过如此。
钟不厌良久没有回过神,他喉头一甜,急忙捂住,却仍是身体狠狠地痉挛,呕出一摊黑血,沾污了浅色衣裳----他始终留着多年前的外袍,那个雪夜叶棠把它裹在身上,在外面安静地坐着,钟不厌就在屋内看了半晌的灯烛。
而乾安还在继续说,言语间有了少年沉稳:
“师父要我传达一句话,若是西秀山的掌门人再来,告诉他……告诉他,叶棠此生虽有遗憾,从不后悔,也算对得起你当日一句‘无愧于心’。”
钟不厌转身便要入石室内。
乾安猜到他所想,不等他破门而进即刻打断他:“钟掌门不必再找,那当中不是棺椁,也已经没有师父生前所用之物----师父临终时要我把那些东西都烧了,生不带来死不带走,他说自己孑然一身,没什么好留下。”
钟不厌双目赤红:“那他……他葬在何处?”
“师父说,既无遗憾,便随波入海,免去有心人挂念多时,奔波千里。”
什么也不给他留下。
但叶棠可也从没有怪他恨他。
钟不厌颓然而立,悠悠苍天,蓝得让他想要落泪。
他在这一刻终于意识到,叶棠之于他,正如山巅皓月,海上细雪,始终可望不可即。他曾梦想拥月入怀,凝雪为花,到底全是徒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