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为你在学习。”安德鲁说。
吉尔猛地将画簿反扣到桌面上。
“我能”安德鲁问。
吉尔犹豫了几秒,还是将画册递了过去。安德鲁接过,从第一页往后翻。他的神情从讶异转向惊叹。那些自由率性的涂鸦字体吸引了他。与吉尔平日以黑为主的穿衣风格不同,作画时他喜欢用饱和度高的亮色,这让他的涂鸦草稿有清新的夏日风格。
“这些……这些画太棒了,吉尔。”安德鲁惊叹地摇了摇头。
吉尔取下一侧的耳机,向后舒展发酸的肩膀。“以前住在布里斯托时,我常在墙上涂鸦,但离开那儿之后我就很少这么做了。”
“这些都是你自己学的?”
“我在工作坊学的。”
安德鲁翻到了最后一张,那是吉尔刚才完成的画。墨渍没有完全干透,导致色斑黏在了前一页上。吉尔懊恼地把画册从安德鲁那里拿回,将它完全地在阳光下摊开。它犹如一块玻璃糖纸,把日光分解成明亮的缤纷色彩。
“嘿,吉尔。”安德鲁说。
“什么?”
“你是个艺术家,你知道吗?”
“我哥也常跟我这么说,”吉尔盯着那副画,“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个艺术家,但这又有什么关系?我只做我喜欢做的事,比如画画。就这么简单。”
“我在想,”安德鲁轻声说,“我们中午要去布鲁姆兄弟那家咖啡馆吃午饭吗?我听说他们家的约克郡布丁很好吃。”
吉尔耸了耸肩,“为什么不呢?”
安德鲁对他笑了笑,将注意力重新转回电脑上。
绘画使吉尔获得久违的平静。里取出之前那本读到一半的猩红封面的学术专著。它讨论了十月革命后布尔什维克的无神论对东正教的替代作用。吉尔希望自己能从中找到作业的课题灵感。他将耳机戴上,再次进入那由普林斯顿大学教授创造的思维斗兽场中。通过否认神的存在,布尔什维克们推倒了普罗大众心中的宗教偶像,同时以一套完整系统的政治口号规训,为人们再次树立了新的神像……当那幅列宁站在斯莫尔尼宫礼堂向工人宣告苏维埃政权成立的画作通过邮票和历史教科书逐渐成为一道符号时,新的造神运动渐成风气。当时无人能料到,它也为古拉格时代奏响了不详的先声……
他忽然无法将思维集中于书本上了。
家乡的场景跃入他脑中,犹如一只跳进马路中央的猫,使他猛然踩下思维的刹车。他想起彩色的街巷,街区里操着利落口音,用车载音响播放说唱音乐的黑人。他回忆起凌晨六点半的(注一),他想起地下通道里的滑板声。他曾属于那些孩子,整日呼吸喷罐刺鼻而新鲜的气味。他抽大麻,喝啤酒。他蹲在流浪汉的旁边赠予他们一支烟。日复一日,他谋杀时间,直到时间不再富裕,直到真实将虚假的幻象之镜击碎。
现实暴露于他面前。
画簿躺在他的手边,日光给它刷上了一层铂金色。
他将手放进阳光中,手指微弯,像要掬起一抔日光。阳光晒得他的手心很暖和,似乎有无形的小兽伸出舌头轻舔他的掌心。
他慢慢蜷起手指,将这份日光纳进手心。
作者有话要说: 注一:,位于布里斯托市中心的一处凹陷式城市公园。
☆、八
浩室音乐犹如无形的烟雾,充斥于整间酒吧。人们的交谈声如同白噪音,编织一场喃喃低语的幻境。黑暗帮助人们抛却对于自我人格的执着,彻底融入集体愉悦之中。他们的脸庞一一被迪斯科球磷光照亮,无论迷惘或是若有所思,他们都没有像吉尔那样表现出局促的不适。果味的电子烟缓缓弥散,众人一起吸食这迷幻的毒气。吉尔在犹豫自己是否应该离开。
他靠着一堵墙,脚垫在身后,双手揣在牛仔外套的口袋里。他环视四周,眼神无法落定。也许已有人注意到了他的格格不入,那些偶然瞥向他的目光仿佛一场审判。他掏出手机,点开whpp上安德鲁的头像,想问他是否到了。要按下发送键时他迟疑了,退格键一点点蚕食掉求助的句子。他将手机放回口袋。
他头顶上方挂着一圈加装了圆形霓虹灯管的汽车轮毂。灯管发出蔚蓝冷光,犹如一只满月的标本。光投落下来,给他的脸庞刷上了一层影子。他将脑袋向右侧偏去,望着狭窄的出口。两个身穿白色盔甲的帝国风暴兵从那儿走了进来,由于戴着僵硬的手套,他们只好用手掌托着饮料。
吉尔将视线移回,盯着自己的鞋尖。他本就不应该来这儿,若不是安德鲁说服他,说自己也会来,吉尔决不会接受斯蒂芬妮的邀请,来参加这场桌游社和电子竞技社团举办的联合派对。他将手从口袋里取出,环抱在胸前,试图摆出一副无所畏惧的模样。很多人都将自己打扮成了八十年代游戏或电影里的人物,日常装扮的吉尔在其中倒显得格格不入。我至少应该戴副像素墨镜的,他想,牛仔外套配李维斯牛仔裤?蠢透了。
“嘿,这儿有人坐吗?”
一个身穿银色亮片套裙的女孩。她手握一瓶莫吉托,头发是美国丽人的短鬈发风格。过了几秒,吉尔才反应过来她问的是自己身旁的空沙发,他摇摇头,将环抱的胳膊放下,紧张地站直了。女孩将裙子捋平,坐了下来,她向后侧过脑袋,问吉尔道:“你是一个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