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明诚亲自带人查封的,最大的那个仓库门是明诚亲手拉开的。
阳光突然一照,层层的货架,米面粮油,塞得紧紧实实丰丰厚厚。不是小商户那空空荡荡的茫然。
在场的人全都沉默。他们可能想起来跑去火车站抢购一切的市民。小蒋先生没什么表情,站在仓库外面,观察半天。
“封了。”他说。
小蒋先生先走,明诚站在仓库外面目送他的车。当年尼古拉敢自己一个人套上马车去莫斯科顶撞委员会,就为了给若科夫减税。临走前要求明诚对着他远去的背影唱风萧萧兮易水寒,明诚站在他身后禾禾禾停不下来。
不好笑啊,其实。
杜维屏被判六个月,杜先生心平气和看明诚:“凡是事情,都有终了。这件事情终了,你还能在上海混吗?”
够呛。明诚自嘲,他现在风头盛,小蒋先生左膀右臂,抄家罚没封物资,管着南京路宵禁四处逮捕经济罪犯。恨不了国府恨不着小蒋先生,难道不能恨明诚不死。
明诚烦闷地搓手指,他想抽烟。他的烟瘾其实非常大,他给自己加油,不要半途而废。想想家里的几个人。
……更想抽了。
明楼在中央银行开会。他自己搞不清楚整天开会开什么,拿不出办法,也抑制不了物价。小蒋先生决心很大,只是完全违背经济规律,被市场碾压是迟早的。在座的搞经济的都是人精,都知道,金圆券以后就是废纸,但谁都不说。小蒋先生要对付的是整个cc系,是他自己的老子,自己的家庭,自己的出身。cc系,控制着上海整个银行系统。他可以抓三千多个大中小商人,可以枪毙私兑外汇的人,可以到处设信箱公开鼓励检举告密。
可是,金圆券必然失败。
小蒋先生自己大约也知道。政治家都有些必然的悲哀,他清楚明白结果是什么,无法回头。
明楼闭目养神,他甚少发表意见。他的地位有点尴尬,毕竟在汪伪任过职。隐隐有风声他其实是中统的人,抗战后期跟cc系走得近。中统直到成为党通局都没有表过态,不承认,也没怎么处置过明楼。又有人说明楼跟戴笠走得近,不过戴笠死了,坠机毁了很多绝密文件,军统改组保密局,毛人凤恨死戴笠,戴笠以前的“心腹”全完蛋。战后审判说自己是戴笠“线人”的汉奸没一个好下场。明楼从来不说自己跟戴笠有联系,倒也聪明。
秋天阳光不错,金灿灿的。明楼眯着眼看窗外的光,劈山碎石砸进昏沉沉的会议室,搅得会议室仿佛一团污浊的气,惊恐地往下沉。
明诚的花死了一片。伤了根,水和肥料加速根部腐烂。今天回去得把花都拔了,插在地里明诚越看越上火。
明楼在中央银行磨洋工,磨完回家。阿香趁着白天暖和给两个孩子洗澡,明楼在楼下听见谭小少爷尖叫着大笑。谭小少爷被小米带得开朗许多,笑模笑样的。明楼开始教小孩子法语,每天写一篇法文小故事让他们描。小米描得兴致勃勃,圆体字写得很有样子。谭小少爷比小米有基础,但从来不露,跟着描,把字母重新学一遍。
谭小少爷还得在家住一阵子。谭溯嬴在佘山整肃谭家。这一次举报谭守春私藏金银的人就是谭家老仆人,因为小蒋先生说了,举报成功能得抄没金银价值三成。还是大姐做得对,家贼难防。
阿香终于把两个小家伙打理好,领着下楼。她父母去年相继过世,除了明家,无处可去。明楼脱了外套去花园挖花株,小米和谭小少爷想跑去帮忙。阿香叮嘱:“刚洗好澡!”
小米和谭小少爷蹲在一边看明楼连根带茎往外拔,四只眼睛清凌明亮。
“大伯,这样拔了多可惜。”谭小少爷说。
明楼笑笑:“你仔细看看,根都烂了。”
地上整齐摆放着长短不一的植株,小米凑上去看,根是都烂了。
“根烂了,整棵植物都完了。”谭小少爷叹息。
“叶子还是绿的。”小米难过。
明楼默默忙活。
“大爸,你问过爸爸了吗?”小米突然想起,“爸爸同意拔吗?”
“同意……吧。”明楼回答。
小米和谭小少爷严肃对视,待会儿听见爸爸的车声赶紧跑。
扬子案不了了之,谁都没吃惊。老蒋先生特地从北平回上海,扬子公司一切照旧。贾再恒冲到逸村二号跟小蒋先生拍桌子,两个人接近对骂。小蒋先生从来不动声色,盛怒之下顾不上风度,跟贾再恒吵得怒火汹汹。贾再恒说我早看出来你后劲不足虚张声势,宋家孔家你压根不敢动!小蒋先生吼你给我出出主意!忠孝两个字压死人!贾再恒骂你的忠孝只是对着令尊,不对国家民族!
屋里对骂,屋外面静默。守卫保镖谁都没见过这个阵仗。小蒋先生是真的累,怎么是这个结果呢?他在上海的行动完了,扬子公司是他永恒的话柄。
贾再恒摔门离去。
明诚来汇报扬子公司仓库交割。封条都没揭。
小蒋先生捏着鼻梁沉默。他很久没睡好,根本睡不着。明诚汇报完,等他示下,他突然笑了:“贾再恒给我写了封长信,连骂带奉劝,我看了,很感动。”
明诚垂眼看地板。他瞄到旁边一本《曾文正公全集》,被翻得膨胀。小蒋先生从苏联回国,被关在溪口翻了一年。
“曾国藩说得都很有道理,也仅仅是有道理。”明诚声音很轻,“我回去也看,看了半天没看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