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被总局的官员从破败的农场带走时就已经是个孤儿,在那之前他独自挨过了五个北国的冬天——如果凛冬与孤独,饥饿与困苦都无法教会一个人什么是顺从,那么这个人的骨子里就永远都不会顺从。
在怒火达到最高点时,赫尔曼甚至在思维的殿堂里重塑了那个让他为路德维希感到耻辱的时刻,他坐在自己的椅子上双拳紧握死死的抵着膝盖——他幻想着让自己代替路德维希,他幻想着自己站在房间的中央手里握着那把枪,他幻想着他扣动扳机,他甚至幻想着子弹从怒吼的枪口弹出,尖啸着划过空气,扎进那个恶魔女人眉心的瞬间。
这才像是他做的事,从农场到训练营再到敌人的腹地,这才像是他一直以来对加诸在身的残酷命运做的,咆哮再咆哮,抵抗再抵抗。
赫尔曼在自己幻想中获得了稍许满足,可是一旦他睁开眼睛,这虚幻的满足就烟消云散了。狂怒过后的失望又飞快的笼罩了他——他对路德维希的失望在不断扩散,最终这个失望蔓延到了他自己的身上,他对曾选择过这个人的自己感到羞耻。
赫尔曼的情绪发生了变化,他能感觉到那连绵数月不断累积的对路德维希的热烈爱意在凝固,贯穿了整个40年的夏天,他对于路德维希那神秘的、仿佛永远无休止的喧嚣渴望忽然就开始沉淀了,就如同夏季奔腾的河流在冬天终于被冰重新封冻一样。
但这并不是说这所有的情感就这样从赫尔曼的心中彻底消灭了,在他心中沉没的只有那些美好的东西,剩下那些滔天的愤怒、刻骨的失落,它们依然不受控制的在暗处翻滚、发酵。
一旦理智再度掌控了大脑,赫尔曼就开始想要从这奇怪的情感漩涡中脱身,他重新回想起自己的任务,随之而来的是前所未有的巨大责任感。他回想起来自己本该是一个观察者、评估者,但是在过去的那几个月里他实在是走得太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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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肯豪森少校终于不再窝在自己的公寓中发号施令,他离开公寓仿佛野兽离开它冬眠的巢穴,他重新回到那间位于党卫军大楼四层的办公室。就像精密的仪器上故障的那枚零件被再度修好,整个部门的运转又恢复正常。
路德维希同时回归的还有维也纳社交圈,他依然在各种各样的舞会上大放光彩,在红门沙龙的妙语连珠也依然叫人如痴如醉。但赫尔曼却从这个人的身上感受到了一种失败,与此同时,赫尔曼也清楚的意识到这样的失败必定会成为路德维希背后永远无法摆脱的幽灵的一部分。
另一方面,赫尔曼与路德维希之间的阅读讨论停止了,赫尔曼说不清这是因为维也纳越来越冷的天气不再适合郊游,还是因为两个人都已经开始厌烦那种喋喋不休的争论。
赫尔曼记得发生在他们两人之间最后一次讨论的灾难,那个时候他暴躁、愤世嫉俗,并且把所有的问题,不分主次一股脑的倾倒——无论路德维希说什么他都怀疑、都反对、都嗤之以鼻,他用目空一切的态度推翻、毁灭一切,并且绝不准备再造重来。
在那次激烈的、不欢而散的争执中,赫尔曼终于给自己找到了不再在周末造访少校的书房的理由,路德维希默认了这个结果,他甚至没有向中尉追索他尚未归还的书。
《安娜·卡列尼娜》是赫尔曼从路德维希那里带走的最后一本书,他只看了一半就搁下了,一直到战后他才重新把它读完。事实上,在往后的整个战争期间,赫尔曼都再没读过什么像样的书。一方面,是因为他那种强烈的阅读冲动随着对路德维希的情感的沉默而一起沉默了,另一方面,则是他也确实有很多别的事情需要操心,再坐下来专心阅读是很不合时宜的。
从40年末到41年上半年的开头几个月,路德维希做得最多、最认真的事就是不断的写自荐信。从南部的北非到北面的波罗的海,路德维希渴望上战场,赫尔曼不知道这是他作为军人的灵魂终于觉醒,还是他在维也纳的秘密警察工作逼疯了他。第三帝国军队的每一条战线路德维希都想去碰碰运气,由于是赫尔曼亲手将这些充满迫切期望的信件发往各地,因此中尉记得很清楚,自始至终也没有任何一个地方仁慈的接受路德维希的请求。哪怕是在帝国军队开始大批集结在东欧地区准备下一场大战的情况下,他都没有被接受。
由于路德维希血液的缺陷,他被归类到不可上战场的那类人。
赫尔曼目睹并经历了这个青年整个的从希望到绝望的全部过程,赫尔曼当然可以做些什么,即使无法将路德维希从痛苦的深渊完全拉出来,至少可以让他不会彻底沉下去。
但是赫尔曼没有,他没有,他推了他一把。
赫尔曼不断的鼓动路德维希写下一封自荐信,就像驱赶一匹马,一旦路德维希显露出丝毫退意,他就在后面猛抽一记;他也不断的将每一封打着红色钢印的退件交给路德维希,他还在路德维希的面前大声朗读那些来自军队的拒绝通知——即使在路德维希请求他不要继续的情况下,他也坚持念完了电报上的每一个字。他如同贪婪的蜂鸟,那些自路德维希眼中一点一滴渗出的痛苦对他而言就是最甜美的蜜。
这种无意义的折磨在很多时候让赫尔曼自己也觉得不可理喻,但他始终无法停手,他一遍又一遍的提醒自己,他必需要惩罚这个人,即使没有地狱能赎清他犯下的罪,他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