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宫皇城,最不缺的便是奢华。
这一年的天极城更是热闹非凡,沿途枯木皆用上等花纸扎成牡丹芙蓉芍药辛夷,中心包裹雪亮冰灯,天空烟花半月来连夜不息,晦夜如昼。
满城春风关不住。
莫佑彦窝在未央宫半月不出门,成日只见各地的好酒满车开进去,再拉出空罐子。
大殿中心挖出两汪清池,一汪热气蒸腾,各色瑰艳花瓣飘零其上,一汪酒香醉人,凌波泠泠的甜香。金箔贴成莲瓣状,暖玉贴地步步香,墙上挂着烤好了依然血淋淋的肉,前堂罗列他早朝寸步不离的刑具,美女如云,褪尽衣衫只剩粉·嫩·肉·体在殿内迟迟疑疑,映着刑具上冷然血腥的光,透出妖娆邪恶。
他仿商纣,建了第二座酒池肉林。
牛饮美酒,撕扯烤得半熟牛羊肉,他正观摩一个女子怎么被四尺长的钩穿透胸口,一点点勾出心肺,腥味正浓,他食欲大开,咬下一口羊肉。两年前他的母后为将他扶上帝位,饮下牵机毒酒,妖艳的花在金銮殿绽开簇簇曼陀罗,溅红了地毯,却没一个人哭泣。
后来地毯被换上崭新的,朝政依然生机勃勃,仿佛这一切杀戮都未发生过,或者太稀松平常,每个人都熟视无睹。
他在旁边看着,眼睁睁。
他油尽灯枯的父皇面无一丝表情,仿佛那饮下毒酒,首尾相就痛不忍睹的女人不是相濡以沫近二十年的妻子,而只是一个路人。
然后,举起他的手,高声宣读他的储君身份。
礼乐升平,他木然站着,疼的撕心裂肺。
禁宫的夜晚如此漫长,他不敢走进储秀宫,不敢面对写鸢清澈的眼神,问他:“母后去哪里了?”
半月后,先帝驾崩,未央宫少了一个顶着传说光环的眇目皇子,朝政多了一位暴君。
杀杀杀,先是杀尽与他对抗的几股力量,他却停不下手,将目标转向每一个胆敢接近他的人。那从伤口汨汨流出纵横满地的血污与痛苦的声音是孟婆汤的解药,让他的失忆的蒙昧中瞅到一丝他不堪回望也不愿忘记的清晰。
他把朝堂变作了刑场,把后宫变作了刑场,把上林苑、各王府把整个天下变作了刑场。
他恨每一个比他幸福的人。
他在苦海中背负罪名挣扎,那些人却在落了满手血后,指责他“残暴”。
门外传来侍卫的声音:“九公主,您别为难在下您真的不能进去”被风雪淹没。渺渺远远听不真切。
女子轻柔的回应透着坚决:“忘忧求见皇兄。”
半晌无回应。
反是侍卫的劝解再度响起:“殿下,这真的不行,陛下的龙威您是知道的”
女子清音抬高,朗朗无馀:“忘忧求见皇兄,若皇兄不见,忘忧便一直等”
忘忧!
莫佑彦一个激灵跳起,踢开环绕身侧的宫女,含混不清挤出两个字:“进——来——”
大门,拉开一条缝,雪光天光趁机涌入,刺得多日未见阳光的他一阵晕眩。一名女子踏着风雪走进来,身上严丝合缝围着秋香色大氅,眉色浅淡更为她面容添一抹愁绪,她走得急切,呛了口冷风,好些时候才缓过气。
断断续续开口:“皇兄,今晚的元宵家宴,众妃可都等着你——”
莫佑彦醉意朦胧,冷嘲热讽:“我的——妻子?”
忘忧咬唇,重重点头。
楼台歌舞,习习香尘莲步底。紫禁宫苑总有看不尽的风景,而最出色的风景莫过于三千佳丽。太液池以药力催开莲华海棠,正是一处良辰美景锦绣fēng_liú之地。
而这繁丽到无以复加的美景,这环肥燕瘦三千人的如花笑容也只为一人而绽放,那却是个永不会让她们因欢乐而笑的人。
自半年前皇后在侍寝时被害,宫中愁云惨淡,华音暗哑,妃嫔曾一度谨慎到道路以目以避开飞来横祸,依然不断有宫女惨死的消息传出,这一场元宵家宴,虽是珠环翠绕,众妃的脸却都呈现出一种脂粉也掩饰不住的灰垩,带点小小的侥幸:陛下这么晚不来,若是不来便最好。
小黄门尖寒的嗓门将一干人思绪割断,众妃脸色刷白,第一眼瞥见的却是秋香色大氅的年轻女子,细绒与飞雪混为一体,皎洁静好似广寒飞仙。
蛾眉裁细柳,清眸凝冰魄,浅粉双唇紧抿,颊边梨涡却微微凹下,与轻愁中带一抹和善的笑意。她的美不同于三千粉黛姹紫嫣红,她只是最清浅的一枝梨花,荷粉露垂。
不是万众瞩目的火树银花,是灯火阑珊处无意一瞥却深入内心的柔软动容。
九公主原名写鸢,自四年前生母陈皇后饮毒自戕,胞兄莫佑彦登基,长居储秀宫那安静沉默的小公主地位青云直上,莫佑彦对这与自己骨血相连的妹妹无比宠溺,赐号“忘忧”以冲淡她天生一股袅娜忧郁气质。
当下众妃不敢怠慢,忙起身施礼,却被忘忧抢先道安,更是惶恐不已。莫隽汝被三四宫娥搀扶进来,忘忧忙接过,扶着烂醉的帝王坐上主位,环视众人,笑容清甜不掺尴尬:“皇嫂们久等——”
俨然是主人的模样。
话说回过,她若不及时撑起大局,也没第二人敢接这个烫手山芋。
莫佑彦雾里看花似的看着忘忧,只道是谦和温柔惹人怜,终究少了股凌驾大局的凛冽,简单道安后便有些手足无措,可叹自己也醉如稀泥,便大手一挥,口齿不清挤出几个字:“夜已深,你们自歇去。”
提到嗓子眼的心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