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乾道:是了,可见参军是与他熟稔,这话旁人却难信哩。其实我刚跟着将军时,他还甚喜欢与人谈笑的,只是后来便越发肃然了。
陆攸之道:年岁地位增长,也是自然。
周乾道:若这样说,众人皆到了大把年纪时,便都长成一般严正模样?说罢将手在颌下作势一捋,自己便先笑了。
陆攸之含笑看他,道:这几日城防尚稳当罢?
周乾道:参军莫不是从我这个张狂相里看出的?又道,这几日城防稳当,将军也安好。
陆攸之亦知前阵守城的惨烈,此时听周乾这话,总归有一点安心,便点头道:好。
正说着,周乾听得帐外有声响,道:想是将军回来。却听陆攸之突然道:你把火石留下,入夜时好点灯。
周乾略一愣,转而笑道:是了是了。说罢掏出火石搁在案上,便忙出了帐去。
陆攸之取过火石,燃了灯芯,转手收进袖中。他看着面前火光摇曳,忍不住伸手笼在焰火近旁,掌心中只觉一片灼烫热气。
他正出神,突然听见有人道:当心烧了手。抬头看去,说话的正是赵慎。
陆攸之收了手,还未答话,赵慎已到了他近旁,却似欲言又止。陆攸之觉他神色怪异,心中不由揣测。方才周乾明明还说城防稳当,若说是骤然起了变故,赵慎又如何得空回来。若说是旁的事,更思来想去终不得解,便问:怎么了?
却见赵慎从自袖中抽出一卷纸卷,道:有人传信与你。
陆攸之听了这话心中极为惊诧,也不及多想,将信纸接过展开,见起头一句写着:岁月易得,别来行复四年。一概称呼皆无,只是他乍见了那笔迹,手腕已不由一震。这不需谁说,便已知是裴禹写与自己的。
裴禹竟是如何发觉他尚在此,初秋夜里,陆攸之犹自一阵急热。可只片刻震惊,他便稳了心绪下来,将这一封短信一目看下。
这信中不过三四百字,其内说的俱是西京与郲城的旧事,言辞中除了尽述这两遭里的恩怨,末了道他反复成性,不护其行,不能以名节自立,何能取信于人。这样的写法,说是写与陆攸之的,其实实在是为了叫赵慎去看。
陆攸之默然片刻,阖了信纸道:这你也看过了吧?
赵慎闷声道:我不曾看。
他垂首凝眉,语中似含着赌气一般;陆攸之先是一愣,继而苦笑道:他这信中说的实在,你倒该看纵然不提前辈的恩仇,既然先前我曾背弃西京之主,此时你便放心我牢靠?
赵慎道:你如何肯转向帮我的话早就说开过,今日又何必总提这些。他自白日里出了这事,心中便无头无尾的烦恼焦躁不止,如乱麻理顺不清,若说赌气,便是真对着自己赌气。他听着陆攸之的苦笑语气,不由又道,你疑心我把这信给你是为了试探么?可你再想想,你我此前几番波折,难道都是白经的么?
他这话一径下去,似是也说给自己。陆攸之看着他灯焰之下的双眸愈显黑亮,面色却现潮红。他心中翻涌,明白赵慎肯说这样的话,自然是不愿相负他的缘故。
然而他此刻想的却是另一件事。默默想过一时,将双手覆在案上,把那信笺寸寸展在赵慎面前,只道:他这信中所言,我皆无可辩驳,你若看过,即便不立时翻脸,也该从此留心。
赵慎方才一番剖白,却未想是换来这样一句,更急道:你胡白什么?
陆攸之摇头笑道:我说你不该为着证所谓真心,拿城防要事做赌。
赵慎听他这话脸色已有些变,他不知陆攸之为何这样讲,口中只道:既是真心,又何需自证,半晌咬牙又道,不错,倘若是个寻常降将被这样离间,我当会存疑。可你的心意
他此时的敏感是有缘故。说来这信乍然放在手里时,他并非不曾心生疑窦。只是转而想到从前种种亏欠,陆攸之都不曾恨怨,自己此时竟还疑神疑鬼,岂非相负。这一点曲折的心思变化不过一个转念,其实也没什么,是他自己有些介怀罢了;待到再听了陆攸之的话,难免更陡生愧意。
陆攸之看赵慎要发急表白,又想起他进来时的神色,底下的原委便已猜出几分。心中叹息道:你这已是难得,何必苛己太过。其实,我实在不值你如此。口中已止了他道:你说起心意重兵压城,我是不敢谈什么心意,又道,你从此也莫再枉付了。
赵慎见他声音不高却容色坚决,又说出这样的话来,愣怔着不知所以。半晌才道:你到底是何意?
陆攸之却再不言语。
此番裴禹摆这样一道,意图是昭然若揭。陆攸之见赵慎肯这样待他,当然欣慰;可他耽心的是,他如今已被裴禹盯上,眼下裴禹或许因着还没看透他与赵慎间私下的事,用的计便也只当他是寻常反正的幕僚;可若有一日裴禹想过这层,必然要再设局以他为赵慎要挟。如今一分情重,来日便是一分危险。真有那一日时,他如何都不足惜,只是不愿陷赵慎于两难。有些打算,本也不是一日两日;而今情势,更催他当早下决心了断。方才做赌的话,即是旁敲侧击的提醒赵慎,又何尝不是提醒自己:他们若悠哉山野便也罢了,可身处此间,终究绕不过这些家国纠葛。
只是这些担忧若明说出来,以赵慎的脾性恐怕更要与他周全,岂非适得其反;陆攸之动着这样曲折的心思,此刻任赵慎追问,只不作答。
见他只如佛窟造像般默然,赵慎心中的翻涌